第40章 旧客

纤长的食指点在萧子熠的左肩上,清清笑得十分愉快:“‘碾冰’的滋味如何?这两年,有长进的可不止你一人。”

萧子熠默然,如果他现在还能动作,必定是要笑着夸上她一句的,或者再简单点评下,指出她手劲不足还差点力,动作亦不够敏捷,如果不是他正在应对旁人,这一招落在实处可算勉强。

但他开不了口,甚至连眼珠的转动都颇为困难,清清得手的那一瞬间,他已经僵硬不能动弹了。更有寒意不断从丹田处升起,一阵一阵往外扑,逐渐扩散到四肢百骸之中,从气穴到涌泉,他能分明感受到寒意如何寸寸碾过他的体肤。

如同仅着单衣立在雪天的昆仑宗风崖上,铺天盖地的风夹着雪都往他吹,这份寒苦却十分熟悉,他已经许久未曾领受了。

碾冰的滋味原来是这般……

他想抱怨她为何能下此苦手,但少女却伸手拧了一下他的鼻子,先抱怨起他来。

“我说了,他是我师弟!你怎么对他使断雪呢?”

萧子熠在心里为自己争辩,明明杀气腾腾的是这什么师弟,他不过自保而已。断雪第一式仅仅能将人击退,离要人命还差得远,以这小子的身手,轻飘飘躲过还不是轻而易举?

“就算是他先凶你,那也是你莫名其妙,突然捉着我不放,还净说些恐吓的话。”清清更用力地拧了一下,他恍恍惚惚,只嗅见了她指尖青草般的芬芳。

思绪逐渐涣散,萧子熠已经不能再处理她话语的内容,他十分清楚,这正是碾冰的威力所在,冻结的不仅是躯干,更是识海。他很快就要陷入昏迷,意识浮沉间,萧子熠忽然生出些委屈。

明明……凶神恶煞要杀人的不是他、不告而别藏匿两三年,没有丝毫音讯的也不是他、最后被收拾被埋怨的却是他了。

迷蒙间,他看见少女将手覆在他的额头上,她嘴唇开开合合,似乎在低声念祷着什么。

他无力再辨认那些咒文,却能猜到她在做什么。

不,绝对不可以……

萧子熠低垂着眼,长睫颤动不已,他知道她在看着他。

极寒之气,碎玉碾冰。碾冰有三式,第一式可让人身体僵硬,第二式让人陷入昏迷,第三式能紊乱近一日的记忆。这是昆仑宗主一脉弟子才能传承的至高道术之一,玄虚子教给了清清,清清如今用在了萧子熠身上。

她要他记不得追过一个可怖的亡灵,忘掉在一个月色尚好的晚上,于柳树下碰见了她。

清清分明瞧见了他眼中的哀求,但她终究没有停手。

最后一个字符被念出,白衣少年阖上了眼,软软地倚在了柳树树干上。

清清累得满头大汗,这种级别的道术消耗的精气是相当多的,她已经头晕眼花了:“铲子呢?方才那个铲子去哪了。”

裴远时绕到树背后,一眼就看见斜插在泥土中的金属器具,他将其捡起,慢慢走到了萧子熠身边。

那双讨人厌的凤眼此时安然阖着,再也做不出清冷又高傲的样子,裴远时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从长眉到薄唇,从线条利落的下颌到雪白衣领遮盖住着的脖颈。裴远时微微一哂,现在这人瘫坐着,而他站着,到底谁比较高?

他弯下腰,拿着那块铁片,在沉睡的少年脖子旁比划来比划去。

清清扶着树干喘粗气,看到他这番举动,有些疑惑:“你这是在做什么?”

他的声音平静无波:“我在看怎么割比较趁手。”

“你想杀了他?”

“为什么不杀了他?”

清清语结:“他并没有把我如何……”

裴远时手中的铁铲片仍旧在萧子熠脖颈边流连,他头也不回道:“师姐如此笃定吗?方才我听你们说话,你们好像认识许久了。”

清清叹了口气:“放心吧,他今后不会再找上来,我使了点道术,他不会记得清楚今天做了什么。”

裴远时的手停在空中:“若是师姐不愿意,我就不动手。”

“方才,他也并未下杀手,那招‘断雪’的第一式,仅仅能叫你行动迟缓罢了,”清清小心翼翼地看着他,“师弟,你可有受伤?”

裴远时沉默了片刻,道:“我无碍。”

“那就好,”清清倾身向他伸出手,声音充满疲惫,“铲子给我罢,还有别的用处呢。”

月亮升得高高的,照着柳树下挖地动土的两人。

说是两人,动手的只有裴远时,清清只在旁边指指点点,一会儿这边挖土两寸,一会儿那边掏个坑。

“说起来,他还算是你的师兄呢。”清清靠坐在柳树旁,边上是昏迷不醒的萧子熠。

“他是素灵真人的徒弟,哈哈,你是不是想说他们一点也不像?”

“从前——师叔还在昆仑宗的时候,她会把他带出来游历,我也在昆仑断断续续呆过两年,一来一往也就认识了。师叔弟子不多,昆仑那地方又冷又大,他算是山上少有的能和我玩到一处的,那时候我们极亲近。”

“你觉得他不像师叔,师叔也常常说他面上寡言,心思却极深沉,早慧必有伤。不,师叔并不是不喜爱他,她只是经常这么感叹罢了,你想想师叔为人,定是觉得徒弟一天到晚傻乐乐的才算好,她觉得萧子熠话太少了。”

“后来——也就是两年前,师叔不见了。往年我们都会去须节山消夏,元化十九年的时候我生了点病,就没去成,那年你倒是去了。元化二十年夏天,本应该又上山去,师父却说师叔有事。”

“我知道他是有意瞒着我,宗内和他往来的纸鹤被我偷偷看了,师父分明是在质问他们师叔的下落。你应该不知道,昆仑宗主一脉的弟子才能佩剑,若是弟子身死,剑就传给他自己的徒弟……”

“那天萧子熠身上带的那一把,叫‘雪月’,那是师叔的佩剑,我绝不会看错。萧子熠向来就是个极有野心的人,他曾经为了勘破一方道术,在昆仑风崖上面了九天的壁,风崖是全宗最为寒冷刺骨的所在,终年大风雪,昼夜不停歇,平日里只有犯了宗内戒律的人会被罚到那处,萧子熠却最喜欢那处。”

“他亲口对我说过,他就是为了昆仑的剑来的,现在他做到了。”

裴远时停下手中的动作:“师姐怀疑是他对师叔不利吗?”

“不,他还没这个本事针对师叔,”清清摇摇头,“但润月真人有,而萧子熠,是润月真人如今效劳的梅相的侄儿。”

裴远时攥紧了手中的铁片,他喃喃开口:“润月真人……”

清清说:“你应该知道,如今的大国师是谁。”

裴远时当然知道,他更知道这个听起来颇为道骨仙风的道号,已经在他心底辗转碾磨了千百次,每一次都带着刻骨的恨意,如今已经结了一层暗红色的痂,让那份苦楚不再尖锐,却更为沉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