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羞怯
裴远时同往常一样,在天边刚翻起鱼肚白的时候起身,来到院中打坐吐息了一刻钟后,向净房走去。
此时的天空呈现出一种静谧的深蓝,唯有天边有些许青白色的光晕,他并未点灯,只沉默着在这片寂静昏暗中行走,拐过一个转角,又迈上两步台阶。
他在想他的师姐。
她从江米镇回来,将自己关在书房中,一连就是好多天。他起初以为,这般反应定跟见了故人有关,是那个细眼睛道士搅得她不得安宁。
他胡思乱想。颓然数日,不敢多扰,终于察觉出师姐在房间里只是用功,并没有其他异动。
松了一口气的同时,他又觉得这样昏天暗地地钻研,恐怕对身体不好。
昨日房内一天都没有动静,连书册翻动声、纸笔摩挲声都未曾听闻。他放心不下,推门察看,发现她蜷缩在地上熟睡了,身侧书页散落一地,头发乱糟糟的,脸边甚至有一道墨痕。
地上的书册他不敢乱动,只拿来了枕头和被子,将她小心地安置好。而后打开窗户通风,取来温水等她醒来好及时饮用。
少年靠在窗边,静静地看着地上安眠的女孩,从皎皎月色等到晨光熹微,她终于苏醒,揉着惺忪的睡眼,因为不适应光线而微微皱眉。
裴远时听到自己心跳的声音,一下又一下,似乎是某种催促的信号。
他必须说点什么,他说:“师姐,你睡了有一天半……”
再后来,他又将窗户关上,室内重回昏暗,女孩的气息逐渐平稳绵长,他知道她又睡了。
他又发了一会儿呆才离开。
此时的裴远时穿行在晨风里,只觉得心头又酸又胀,这般复杂的滋味是前所未有,他不住地想那个细眼睛道士,猜测师姐刻意没提及的那些往事,若是又对上那人,该怎么拆招才定能制住他……
一刻钟的吐息,完全不能使他内心平静,或许再来十刻钟也不够。
少年紧抿着唇,微垂着头,看上去面无表情,心中却有海潮一下一下地拍,将那些纷乱思绪高高扬起。
他隐隐约约感觉到了,这番心乱如麻是因为什么。
原本打算简单洗漱,裴远时略微思索,便转向净房一旁的杂物房,他想取木桶冲个澡,好叫自己清醒些。
吱呀一声,他推开了屋门。
室内昏暗,唯一的小窗洞平日里被一架梯子挡着,此时不知又盖上了什么,堵得严严实实,一丝光也透不出。
什么也看不真切,但隐隐有水气。
裴远时心浮气躁,并未多想,抬脚便往里走,门后边就是平时堆放木桶的地方,他伸手一捞,却是空无一物。
他顿了顿,四下扫了一遍,黑洞洞的房中什么也瞧不清。他索性伸直手臂去掀挡住窗洞的物事——似乎是件蓑衣,不知是谁何时搭在了木梯上。
蓑衣被掀开的一刹,他听见屋内响起哗啦啦的水声。
熹微晨光照了进来,虽不算多明朗,但已经能够看清周遭。裴远时猛地回头,只见墙边一个巨大的破斗柜旁,那只闲置许久的浴桶中竟有水汽氤氲,而那个他翻来覆去在想的人,正坐在桶中,用同样愕然的神情望着他。
清清在水中憋了一刻多,那只带进来照明所用的小蜡烛何时熄灭的,她全然不知。身体被热水泡得软乎乎,脑子舒坦了许多。她猛地直起身子,一甩长发,手在脸上胡乱一抹,睁开眼,却发现黑咕隆咚的窗边上站了个人,那个人——
天色尚暗淡,逼仄室内更甚,被水浸湿的乌发紧贴着少女雪色的肩,这抹强烈的对比色竟在这片暗淡中尤为鲜明可见。
裴远时定定地看着水中人,她热气蒸腾后的酡红的面颊、面颊上黏着的发丝、因为惊讶而无意识张开的唇、双眼似乎也沾染了迷蒙的水汽,不似平日那般灵动,带着十分要命的可爱的茫然。
她沾满了雾气的长睫在闪动,他甚至觉得能看清水珠在睫毛上滑落,二人望住彼此不过一息,但他觉得有一炷香那么漫长。
少女雪白的肌肤在阴影中隐约可见,他绝不会怀疑这片雪色的柔软。
无意识地攥紧了手指,裴远时不知如何移开的视线,他喉头发紧,心如擂鼓,艰难地开口:“师姐……”
声音一出,低哑得他自己都无所适从。
清清将身体往水里沉了一点,讷讷地问:“师弟……你何时进来的?”
裴远时眼睛看向一边的地上:“就方才,我来取点东西,没想到师姐已经起了。”
清清解释道:“蜡烛应该是没有剪烛花,自己熄掉的,我并非存心躲着吓唬你。”
裴远时闻言,沉默片刻,仍是看着地上:“师姐觉得我被吓到更要紧吗?”
清清茫然道:“我瞧你吓得一动不动,这还不要紧吗?”
裴远时不说话,他觉得自己早就该离开了。
清清下意识地想挠挠头,手从水中抬起,又是一阵哗啦啦的响动,看着熹微晨光中沾满水珠的光裸着的手臂,她迟钝的思绪终于渐渐反应过来。
她将身体慢慢沉入到水中,只露出个脑袋在外边,努力让自己声音轻快又坦然:“紧、紧张什么?我都还没说什么,瞧你这怂样。”
她盯着水面,不敢再看他,自顾自地说:“你是我师弟,这有什么关系,快别这般作态,帮我把窗盖上,风一吹有些冷。”
裴远时听话照做,走的时候还帮她把灯烛重新点上了。
缓了好一会儿,清清才慢吞吞起身,如同木偶人一般僵硬地擦拭身体,穿好衣衫。先前泡澡的舒坦荡然无存,思绪也早已不再纷乱迟钝,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难以言说的别扭与羞怯,这,这,
这也太丢人了!
她当然不能指责误闯进来的裴远时,黑灯瞎火的,谁能晓得里面有人呢?还好、还好自己沉得住气,没有惊慌失措,从从容将此事掀过去了。
方才,应该表现得十分满不在乎、潇洒自如、大气慷慨吧!做师姐的怎会同毛头师弟计较……
想到毛头师弟那声低哑的“师姐”,清清抱着换下的衣衫,再一次通红了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