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钟应错愕看他, 就连一向冷静的樊成云,都克制不住出声。

“弗利斯先生,您确定吗?”

樊成云往来世界各地多年,对奥地利的毛特豪森集中营不算了解, 也不是一无所知。

“楚先生是去的美国, 他从美国登上回中国的邮轮, 为什么会出现在奥地利?”

木兰琵琶出现在维也纳拍卖行不奇怪。

乐器始终是乐器, 随着主人的迁徙、移民、赠送, 出现在世界的任何角落,都符合常理。

但楚书铭是为了寻找木兰琵琶, 才离开中国。

拿回琵琶之后,他与夫人、女儿登上的邮轮,有凭据记载, 还有华人互助会的档案记录、照片留念。

而民国时期开辟的航线, 必不可能经过奥地利!

“我无法确定。”

弗利斯面对大师的质疑,回答得非常坦诚,“我对于琵琶主人的一切了解,都是道听途说。”

“我今年才三十四岁,您觉得我能从1944年一直活到现在吗?”

钟应不喜欢弗利斯的避重就轻,“那么,您是听谁说的?”

他急切的从舞台上走下来, 不在乎周围音乐协会的评委、两个乐团的音乐家的视线,抱着那把木兰琵琶, 追问道:“他怎么确定自己见到的人就是楚书铭?有没有可能在那个时候,琵琶并不在楚先生的手上!”

弗利斯成为了好说话的弗利斯, 但不代表他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他摊开手, 看向焦急的钟应, 扬声说道:“我的朋友,你觉得这是适合讨论这件事的地方么。”

钟应立刻意识到,音乐家的好奇视线过多,其中涉及的又是陈年旧事,确实不适合大张旗鼓的讨论。

他将手上的琵琶,郑重放回琴箱。

“如果弗利斯先生不介意的话……”

“介意。”

弗利斯很肯定的打断他,似乎知道不依不饶的钟应要说些什么。

“我是犹太人,虽然我没有经历过残忍的屠杀,但是我的血液里会永远记住那份仇恨,在谈论起过去的时候,我不希望太多人见到我脆弱的一面。”

他指了指钟应,态度一如既往的嚣张,“你想听我讲故事,那没问题。但是我的故事不愿意讲给更多人听。”

“您的意思是……”樊成云沉吟片刻,问道。

弗利斯掌握了他们想要知道的信息,就掌握了绝对的主动权。

他笑容得意,礼貌的说道:“樊大师,我想跟您的徒弟单独聊聊。”

钟应心里一惊,立刻提起琴箱,让琵琶远离了高傲的商人,唯恐他突然发难,又把琵琶收了回去。

年轻人抗拒的行为,弗利斯看在眼里,满是困惑。

樊成云却一清二楚。

他接过了琴箱,拍着自己徒弟的肩膀往旁边退了两步。

“小应,你去吧。”

钟应神情诧异,还以为师父会一口回绝。

“待人接物,切记温和内敛,说话时多考虑考虑这把琵琶。”

师父的叮嘱发自肺腑,眼神里寄予极高的期望。

钟应张了张口,想要辩解,又回忆起自己并不端庄温和,常常受到师父教诲的事迹,默默的咽下了反驳。

“嗯,师父,我并不讨厌弗利斯先生。”

虽然弗利斯说话做事剑走偏锋,但是他看重琵琶的真心,钟应完全可以感受到。

樊成云得到了保证,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然后提着琴箱,看向傲慢的弗利斯。

“恰好,我也不懂得琵琶,就让小应和你单独聊吧。”

说完,他还热情的邀请厉劲秋,“厉先生,我们可以再谈谈为死难者谱写的纪念曲,既然要两个乐团合奏,就得大家一起商量一下。”

厉劲秋想跟着钟应去听故事的念头,直接被大师掐断。

只能遗憾的目送钟应和弗利斯离开。

“很抱歉对樊先生无礼了。”弗利斯上车,开口说道。

钟应感受不到他话语里的抱歉,语气平静的说:“我们尊重您的决定。但我好奇,这件事值得如此神秘吗?”

“嗯……”

弗利斯沉吟片刻,微挑眉梢回答道,“值得。”

他的豪车带着钟应一路飞驰。

那栋豪华的现代别墅,再度邀请钟应的光临,由弗利斯步履悠闲的领着他,穿过挂满名画的长廊,走进了宽敞明亮的图书馆。

弗利斯的图书馆书架林立,钟应视线一扫,就能见到无数英语、德语、法语、中文的书籍。

方块字在花体字母中尤为显眼。

它们不像是一种充当门面的装饰,更像弗利斯真的会翻开它们,去仔细阅读。

弗利斯打开图书馆的电脑,宽阔的投影屏幕出现了熟悉的桌面。

在点开一段视频之前,弗利斯严肃的看向钟应。

“如果不是你弹奏了那把琵琶,我绝不会拿出这段影像,播放给你看。”

他的语气郑重,神情认真,“你发誓,看过之后,不允许向任何人提及它。”

钟应茫然看他,“我不会。”

“你发誓。”弗利斯格外坚持。

钟应无奈的举起手,“我发誓,如果对外提及,就天打雷劈。”

“包括你师父。”弗利斯提醒他,“你也不许告诉他影像的事。”

钟应叹息一声,觉得弗利斯好幼稚,补充道,“我不会告诉我师父。”

弗利斯满意了。

他请钟应坐下,亲自点开了那段自己也会反复观看的影像。

八零年代的录像设备,并不算多么优质。

它们拍摄出来的影像,或多或少留着粗糙的画面质感,还有些微的杂音。

很快,钟应见到了窄窄画面上,出现了一位坐在轮椅上的慈祥老人。

他头发花白,牙齿稀疏,皮肤干枯发黑,似乎还有皱纹掩盖不住的伤痕。

但他的外表,并不影响他的快乐。

因为,他带着灿烂笑意,抱着一把琵琶。

那是一把随处可见的六相二十四品现代琵琶。

曲颈紫檀木,面板雕着木兰花,模样和木兰琵琶略有相似,而截然不同。

这位老人却将弹奏吉他一般,斜斜的横抱它,一如钟应抱起南音琵琶。

“弗利斯,要听祖父弹曲吗?”

他笑着垂眸看向脚边,期待着谁的回答。

镜头顺势往后,终于录入了老人脚边可爱的婴孩。

那孩子可能还没满岁,四肢趴在柔软的绒布地毯上,含着可笑的奶嘴,扒拉着短胖的手臂,仰头发出咿咿呀呀的呼声。

钟应总算知道弗利斯为什么如此讳莫如深,因为这孩子,胖糯可爱,完全看不出是可恶的弗利斯本人。

“哦,你想听。”

老人眉开眼笑,见婴孩儿挥舞着手臂,弯腰伸手去握了握他小小的拳头。

“这可真是太好了,弗利斯。”

话音落下,他便依靠着轮椅,以南音琵琶的弹奏方式,拨响丝弦,唱起了腔调独特的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