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第2/3页)
钟应坐在礼堂椅子上,稍稍拉开弓弦,就能再奏一曲春秋。
冯元庆的曲子,总是最好的。
贺缘声听着春风化雨,听着硕果累累,心中的感慨随着钟应的每一寸弦音飘散于空旷的礼堂。
他想起小女孩的话。
奏响乐曲的弓、银银发光的弦,都在替冯元庆看着这繁华世界。
那确实应该多奏一些无忧无虑的快乐,让师父安详平静的见到万紫千红的春天。
钟应的二胡弦乐悠扬萦绕在贺缘声耳畔。
一曲奏毕,他露出久违笑容,夸奖道:“确实深得师父的真传。”
固执的老先生变得温柔,钟应也松了口气。
他抱着那把方兰的二胡,凝视着老人,说道:“可我的二胡再好,也不是冯先生和柏老师期待听到的乐曲。”
他这一句话,让礼堂重回沉默。
那一刻,钟应、樊成云、方兰的三双眼睛,都全神贯注的看向这位眼眶通红的老人。
贺缘声没有说话。
最终,仍是钟应低声细语,说出了他不肯开口的心声。
“冯先生和柏老师一直想听到的乐曲,是编钟奏响的乐曲。只可惜,威纳德教授复制的战国编钟,只有二十二件。如果能有三十六件套的编钟,演奏的乐曲必然会更加的悦耳动听。”
威纳德知道他们对编钟的争执,他闻言,立刻煽风点火。
“怎么没有?”威纳德说得大声又肯定,“利瑞克学院马上就能收到一套唐朝的三十六件编钟!你想什么时候敲响它都可以!我允许了!”
贺缘声作为主张捐赠的罪魁祸首,抬手拍了拍心知肚明的老朋友。
“那钟还没捐给你们呢。”
他叹息着说道:“它是从中国而来,流落在美国的三十六件套编钟。”
“就该回到中国去。”
华人互助会依然安静清幽。
钟应跟随着贺缘声走进了大楼里安保严密的保管室。
防盗的大门打开,灯光明亮。
那套摆放在保管室近八十年的唐代编钟,依然保持着最初的模样。
赤红的木架,青铜色钟体。
它沉沉的矗立在那里,仿佛能够无风自响,发出一千多年前恢宏悠远的声音。
贺缘声坐在它对面的椅子上,已经像这样看了它许多年。
他说:“这件保管室还有十几件古董文物,本来是想跟着希声,一起回国的。”
“什么都准备好了,都在等辉声来接它们回家。”
柏辉声的病情,一直拖到最后都没有如实的告诉贺缘声。
他们最后的远程视频,在一个中国的早晨、美国的晚上。
贺缘声开心的说着找齐了希声,沉浸在自己的圆满之中,没有发现师侄的有气无力。
“他说昨晚没休息好,他困。”
贺缘声想起了,惨淡一笑,“我竟以为他是真的困。”
“于是,我忍下了激动,和他简单的讨论了一下怎么运输,怎么送回,该走水路还是空运。”
每每想到这些,他都会涌上泪水。
之前他不敢哭,如今哭得恣意,拿出手帕不停抹泪。
“他说,希声离家太久了,当然要走空运,坐飞机,早早的回家。”
老人的回忆,伴随着深沉的伤心,又清晰透露出柏辉声的快乐。
“他说要联系清泠湖博物馆,让专家过来研究装箱。”
“他说要给希声包一架大飞机,从华盛顿直飞中国。”
“我连飞机都帮它定好了。”
无法成行的归家之旅,因为一位可敬的人逝世,搁置至今。
贺缘声撑着手杖,惆怅的看向希声。
“遗憾的是,辉声不能陪着它回家了。”
“还有我们,还有您。”
钟应温柔的回答着老人的遗憾,“您是希声的兄弟,您的孩子孙子曾孙们也是希声的亲人。您能陪着它回家,就是冯先生和柏老师最大的愿望,也正是他们盼望的家人团聚。”
贺缘声坐在那里,愣愣的看钟应。
他们的“声”,是希声的“声”。
六十五年前,有人用名字将冷冰冰的青铜乐器,捂上了人情的热度。
但是,他没想到钟应会说出来,还看得一清二楚。
就像冯元庆在磁带里笑着说的那样——
“只要说出你们的名字,谁也不会怀疑你们是真正的亲人。”
“我……”
他泪洗过的黑色眼睛,视线落在编钟身上,好像能听到希声的声音,在期待着他这个弟弟送它们回家。
但是他并不能确定。
这是他臆想中的哥哥,是师父给予了名字的编钟。长达一生的年岁,他常常这样静静看它,从未像现在一样,产生如此强烈的幻觉。
“我陪它回去……”
老人的语气,似是询问,似是犹豫。
钟应却不犹豫。
他走到希声旁边,取下了等候已久的钟槌。
希声的每一件钟,华人互助会墙上的每一条记录,都在讲述着它在美国的旅途。
成为随手赠送的礼物,成为艺术画廊的收藏品,成为拍卖行的商品,成为农场土里压实的青铜农具,成为公寓墙角的垫脚工具。
件件离散,终于重聚。
钟应都能感受到它在发颤,想要发出自己的声音。
想要告诉这位凝视了它多年的老人,它的真实心意。
“叮!”
最上层的钮钟清脆,宛如新生稚子,说着作为摆件展品的不得自由。
“咚!”
声音略低的中层的甬钟,又像成熟的中年,抱怨着拍卖行的唯利是图。
“嗡!”
下层甬钟巨大沉着,一如沧桑稳重的长者,安慰着饱受痛苦折磨总算重回木架的钟们。
钟应一一敲响它们,能见到它们经受磨难后边缘略微的破损。
虽然叫人心疼,但剥落的只是青铜边角,未伤钟体分毫,声音依旧洪亮如初,在不停的说道——
我们团圆了,缘声要带我们回家了。
每一件钟都在雀跃的回应。
仿佛峭壁悬崖之上,踽踽独行的游子们,终于挨过了狂风暴雨、猛虎流雀,与第三十七位亲人在此闲话家常。
钟应敲响的,依然是《猛虎行》。
复制品的音色与希声的音色大相径庭,在这狭窄保管室声声回荡,更像当年冯元庆的演奏了。
贺缘声眉目舒展,透过钟应的一举一动,见到了记忆里年轻俊朗的师父。
他说:“我以为,再也没有人能够演奏这首曲子。”
毕竟年代久远,毕竟编钟冷僻。
但是,钟应不仅奏响了它,也奏响了贺缘声的所有回忆。
他的师父,他的师侄,都是来过美国,见证过繁华安宁,依然想要回到苦难深重的祖国去。
就像这套身世曲折的编钟,无论如何颠沛流离,终究会回到祖国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