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5章 番外四

季鹤卿在今天的日记里写道:“3月30日,晴,今天是长生的头七,也是我带着他离开港城的日子。”

当天清晨,他怀里抱着好友的骨灰,面无表情地走出了港城一家旅馆大门。

他的朋友为了他们死了,可是这座城市的人们依然在无知无觉的过着他们快乐的小日子。

季鹤卿想,他这辈子最讨厌的地方就是港城了。

这座城市夺走了他这辈子最好的两个朋友。

他年轻的朋友,他才华横溢的朋友,他怀抱理想勇敢无畏意气风发的朋友,皆不得善终。

他们曾经约好同年同月同日死,最后他们都丢下了他。

英雄走的时候,不应该大雨倾盆,雷声滚滚为他鸣冤吗?为何今天却是个晴天?这样晴朗的天气,似乎就连他的悲愤也变得不合时宜起来。

突然,他的身体僵住了。

长街上,家家户户门前挂上了白色灯笼,大大小小的供桌比比皆是,很多人虔诚地跪在供桌前上香。

一个老人带着黑袖站在门前,手用力向上扬起,抛出大片大片的白色纸钱,纸钱迎风飞舞如白色群蝶。

“魂归来兮——”

“英魂千秋——”

季鹤卿幻想中的热闹嘈杂的大街此时肃穆极了,一向笑脸迎人的商户脸上也带上了哀伤。

过往行人皆神色如常,不见异色,他们穿着素净的黑白色衣服,很多人也带着黑袖,时不时会有人路祭前停下来,虔诚肃穆地上一柱香。

“老人家……”季鹤卿哑声问道:“你们这是在祭拜谁?”

老人花白头发在风中颤抖,眼中浊泪肆意流淌。

“我们在祭拜颜先生。”他仰头,又用力撒了一把纸钱,声音苦楚苍凉,“今天是他头七,我们怕他迷了路。”

季鹤卿抱紧手里的骨灰盒,泪流满面。

他以为他们不会记得。

可是他们记得。

长生啊,他们知道你为何而死。

长生啊,他们来送你了。

……

约翰近年来越来越后悔一件事——他当初如果拼尽全力阻止他的小朋友们回国就好了。

虽然他知道他的小朋友们很固执,虽然他知道他根本劝不住他们,但是他还是后悔,还是忍不住一次又一次的设想,如果他当初劝住了路易斯和顾,让他们留在美国,以后的事是不是就不会发生了?

这种后悔的情绪在他从颜夫人那里得知了路易斯去世的消息后,达到了顶峰。

他多么希望这只是愚人节的恶作剧。

可是望着眼前瘦到脱了形,神情憔悴的女人,他就无法继续自欺欺人下去了。

他的朋友,他这辈子的荣耀,他认识的最为天才的作家,屈辱且默默无闻地死于卑鄙可怖的暗杀,成为政治的牺牲品。

他突然想起颜泽苍他们告别那日,哈利不无悲哀的话语:“让十几岁二十几岁的年轻人放弃文学,不得不去参与政治,不得不疾呼革命,恰恰应证了那个政府的无能和失败。”

大洋彼端统治古老东方大地的政府是约翰毕生的仇敌,它接二连三夺走了年轻却才华横溢的生命,它同样夺走了约翰这辈子的荣耀。

路易斯是约翰最佩服的天才作家,如果他能专心文学的话,这个时代一定是名为路易斯的时代。

即便在路易斯这个笔名已经封笔16年的现在,属于路易斯的影响力也从没有在美国消失。

相反,随着时间的发酵,读者越发读懂了他作品里超越时代的深邃思想,为作者天才般的作品构思而折服。在他封笔后,他们才真正读懂了他的作品。

在当今的美国,很难找到一个像路易斯这样同时拥有广大女性和男性读者群体的作家了。

还有兰斯。

这同样也是在美国文坛引起轰动的笔名。

在起初,人们知道兰斯是因为他天才般的奇思妙想,他一手开创了好几种全新的通俗小说题材,凭一己之力带动了持续至今的通俗小说流行方向。直到现在,穿越重生和题材依旧备受读者喜爱,他们也绝不会忘记开创这一切的人的名字。

但是这些年,兰斯的这个名字越来越多的被工人们提及。比起他的通俗小说,工人们更喜欢由他作为原作、讲述无产阶级工人运动的漫画《工人的力量》。

这个被上流社会的绅士小姐们鄙夷的漫画被工人们如获至宝,在每一个不为人知的寒冷深夜里反复品读,从中汲取反抗和斗争的力量。

美国工人运动的领袖吉恩曾经给守夜人报社寄来一封信,他在信中写道:“我们曾经在黑夜里哀嚎,资本家挥下大棒和长鞭,从我们的骨头缝里榨出油来,苍蝇们吮吸着我们的伤痂,路边的野狗虎视眈眈,预备抢走我们最后的骨渣。”

“我们从不抱有希望——希望是那些对生活还有期望、时间富裕到还有精力思考的人们才有资格拥有的奢饰品,我们不过是风吹过就能倒下一片的稻草,仅仅活着就已经拼尽全力了,实在是没有资格拥有做梦的权利。”

“也就是在这种时候,我们遇到了《工人的力量》,因为这部漫画,我们拥有了可贵的希望。高高在上的有钱老爷们鄙薄这部漫画,他们说它缺乏艺术性,故事粗俗不堪。他们太过高傲,所以他们没有看到我们举起的火把,他们不会想到丧钟正在为他们而鸣。”

据说,吉恩就是受了《火种漫画周刊》的影响,成为了一名工人运动家和工人画家。

他的画不会刊登报刊杂志上,但是在厂房和街角,在工人们能看到的城市每一个角落,都有吉恩的涂鸦。

他的涂鸦线条粗犷锋利,颜色鲜艳,通俗易懂,在工人们中间得到广泛传播,工人们称他为“工人艺术家”。

资本家们咒骂兰斯,可是在深夜的酒馆里,工人们举杯欢庆,欢呼兰斯的名字。

直到如今,美国报纸甚至都遗忘了兰斯通俗小说作家的身份,把他称为工人作家。

如果全世界知道路易斯和兰斯其实是一个人,这个人还是一个被清国政府杀害的华夏少年的话,不知道会露出怎么样惊讶、痛苦、愤怒的表情。

只要想想这一点,约翰在极度的悲痛中也想露出一个快意的笑容。

他红着眼,对颜静姝说:“颜泽苍这样的天才,绝不可以屈辱死在肮脏且无人知晓的小巷!世界需要知道清国政府犯下了如何不可饶恕的罪孽!世界也同样需要知道,颜泽苍是一个多么伟大的人!我要让全世界的人都来追悼他,我要让他活在无数人的心中!”

颜静姝睁着同样通红的双眼,眼白泛着密密麻麻的血丝,“是啊,我的大哥是那样惊才绝艳的人,他绝不应该默默无语的死去,他值得一个盛大的追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