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篇 地球之行 第八章 自然人吃了人造人的血肉

30/2016年9月12日黎明,普诺岗日冰川。绝地前行。

三个人在漫无边际的冰川上艰难前行,宛如三只弱小的蚂蚁在雨后的操场上爬行,出行目的早已抛在脑后,不再重要,求生的欲望之火在心中燃烧。自然人走在崩溃边缘,人造人依然斗志昂扬。

我和山姆均匀地大口吐着气,僵硬的手臂吃力地杵着登山杖,脚下的登山鞋咔咔地响,摩擦着冷酷而坚厚的冰面,这是荒无人烟的冰雪之地里唯一的声响。每向前走一步都是对我意志力和体力的巨大考验,稍不留意就会滑倒。

借着人造人本司汀风衣的亮光,我看到周围那一束束冰柱像野兽的爪牙,向我们扑过来,锋利而刻薄。狭窄的冰山之路容不下三个人并行,他在前面带路,山姆扶着我紧随其后。

我们和他始终保持五米的前后距离,只有他身上的绳子将我们紧紧相连。

那绳索拉着我和山姆前行。有他在,我们滑落不了山崖,死不了。

北极有北极熊,南极有企鹅。这地方连一只雪豹都没有,冰冷苍凉得可怕。

“我有些想念老鼠,也想念蛇,这些让我胆战心惊的动物,至少它们让我认识到我还存在。”

“神啦,我不想这样冻死在这鬼地方。”

“连只野兽都没有,我们吃什么?”

“那些童话、神话全是骗人的,它们把冰雪之国刻画成美妙的充满生气的人间天堂,不知道作者、导演们有没有来过冰雪之境待上一天一夜,我保证来过后不会有人再说它的美妙。他们会说这种地方是世界末日,是噩梦。”

“爱斯基摩人是怎么在冰天雪地里存活的?我现在特别膜拜他们。”

“古国啊,古国,在哪里呢,在哪里?”

“本司汀的妻子南卡真的曾经生活在这种地方吗?”

……

我疯狂地默默絮叨着,好像不说话就证明我已经冻死在这里。

黎明前的那两个小时没人理睬我,本司汀和山姆在两小时前打了一架,开始了冷战,我们的旅途中不见了花瓣雨、蜜蜂、老鹰和兵马俑。那个飞在半空中玩雕刻的本司汀安静起来,让人生畏。

两小时前,山姆愤怒地说,前方的路越走越艰难,离草原越来越远,我们没有食物,没有水源,你会害死我们。

本司汀走在前面,不搭理山姆的质疑。他随手掰断一个路边的冰柱,捧在手里,瞬间那冰柱开始融化成水,紧接着,他手心里的水沸腾起来,冒着蒸气。

“喝吧,现在是30度的温水。暖暖身子。”本司汀将水捧到我面前。

山姆掀翻了他手里的热水,忍不住冲上前揍了他,说:“你会害死雨果的,真他妈见鬼,她需要的不只是热水。”

两个男人打成了一团,山姆殴打了本司汀好几拳。我尖叫起来,用虚弱的身体里能够发出的最大的声音恐吓他们,方才阻止了他们的殴斗,但是几个小时里两个人不再说话。

也许,打架能缓解这两个男人的压力。冰川上的行走,只会让人抑郁与失望,激起两个男人无助之中的愤怒。

我知道本司汀对付山姆只是跺跺脚的问题,可他没有,他跟几小时前被山姆揍了几拳时一样,没有防守,他很享受被山姆殴打的疼痛感。

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要激怒山姆,享受被揍的过程。我怀疑他有受虐的倾向,因为太完美,无所不能,所以有独孤求败的受虐倾向。

也许,我想多了。他只是想打发这无聊的时间。谁又知道人造人的内心世界呢?记忆芯针何时才能让我明晰他的心思?

我们三个人埋头前行。又是一阵静默。

直到我恍恍惚惚地对他们说:“我听说,在弦理论的数学参数中允许存在无数个宇宙,我们宇宙注定要膨胀成为永恒的寒冷世界,最后一代的地球人能像高级文明的人类一样,找到一个温暖的宇宙吗?那个末日应该和今天一样寒冷吧。”

记忆芯针让我突然懂得了弦理论,思考无数个宇宙。“弦”和“理论”,三天前,我甚至不认为这两组词可以组成一个词语,此刻却突然从我嘴里蹦出来了。

“亲爱的,你还真是杞人忧天。操心下我们能不能扛过今晚,喝上热水,吃点烤肉比较实际。只愿上帝保佑,我带你活着离开这个该死的地方。”男友山姆终于接了话,他再不吭声,我会认为他已冻成没有魂魄、只会前行的冰雕人。

山姆或许在埋怨我,为何会让疯子本司汀亲吻我,一路上他闷闷不乐,他是个不善于隐藏心思的美国人。

我起初并不知道,他在荒野上修车的时候,窥见了这荒谬的一幕:我正在湖边清洗我衣服上的淤泥,本司汀走过来闲聊了几句,触景生情便开始亲吻我。我和本司汀热吻的画面被山姆看见,他对此耿耿于怀。我想,换作任何一个男人,都不会容忍自己未婚妻的背叛,何况是大男子主义的山姆。

我承认本司汀的吻是温柔的,细腻的,香滑的。

我爱他的吻,有一种鬼使神差的痴迷和眷恋。这个吻,并不仅仅是因为我可怜他要去冰川终结他的生命而主动献上我无力回天的吻,也是我的荷尔蒙在促使我去接受、甚至期待他的热吻。

当一切就这么出乎意料又情有可原地发生了之后,我自然人的道德意识开始作祟了,我的内心是自责的。

面对未婚夫山姆,我的眼神躲闪,那是愧疚的映照。这种愧疚折磨着我,正在蚕食我的肉体,如同古中国的剐刑一样,将我的皮肉当作鱼鳞,一片片剥落。

耳边总有一些嘲讽我的声音在山谷里回荡,那是山上的妖女横行,那是冰上的鬼魂作祟,甚至夹杂着荡妇的嘲笑,她们在笑我没有荡妇的勇气,也不是贞洁的女子,爱一个人却没有能力爱他,不爱一个人却没有勇气离开他。

我只能带着刺辣的疼痛感拼命往前走,时不时惊恐地挽起袖子,检查自己的臂膀有没有鱼鳞状的斑驳血迹。那些该死的妖女模样的人儿,在我眼前卖弄性感的身躯,晃来晃去,她们呼唤我加入她们,毫无廉耻。

我像个苦行僧一样,用冰川上的艰难行走,去化解背叛情感后的伤疤。

也许我还没有准备好成为山姆的好妻子,我这么想。

早在我们整装待发,踏上冰川之前,山姆突然拉住我的胳膊,力气非常大,我怀疑我的胳膊上有他的手指印。

他问我,你是不是爱上了疯子?

我说,你怎么会这么问?

他说,最好是没有,我很担心你,他只是把你当作他妻子南卡的影子,况且他会离开,你们不会有结果,我不希望你受到伤害。

我说,你想多了,我还是你的未婚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