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嘉蒂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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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前那位年轻女子带着孱弱的笑容说:“我就知道,以利亚,再见到你的时候,这会是我听到的第一句话。”
贝莱凝视着她好一阵子。她变了,她的头发剪短了,她的面容比两年前更为忧郁,而且看起来,她似乎不只老了两岁而已。然而,毫无疑问她仍是嘉蒂雅,仍旧有着一张瓜子脸,配上高耸的颧骨和尖尖的下巴。还有她依然那么矮小,依然那么纤细,依然隐约有那么点孩子气。
当年回到地球之后,他经常会梦见她——不过并非那种赤裸裸的春梦。在梦中,她和他永远若即若离。她总是在那里,但距离有点远,说话并不方便;无论他怎样呼唤,她从未真正听见;无论他如何向她靠近,却从未真正拉近和她的距离。
这些梦境背后的逻辑其实不难解释。她是土生土长的索拉利人,因此很少有机会和其他人类面对面接触。
想当年,以利亚原本毫无机会站在她面前,除了因为他是人类,(当然)更重要的是他来自地球。不过,由于他所侦办的那件谋杀案遇到了瓶颈,逼得他们不得不碰面。等到他们真正面对面之际,为了避免实际接触,她全身上下裹得密不透风。然而,他们最后一次碰面的时候,她竟然不顾一切,直接用手掌迅速拂过他的脸颊。她不会不明白,这样做很可能令自己遭到感染。这太不可思议了,完全抵触她从小到大的教养,他因而对这个小插曲更加珍惜。
随着时光的流转,这些梦也逐渐消逝。
想到这里,贝莱有点支支吾吾地说:“原来你就是那机器人的……”
他住了口,嘉蒂雅替他接了下去:“临时主人。而两年前,我则是德拉玛先生的妻子。凡是跟我在一起的,都不会有好下场。”
贝莱不知不觉伸出手,摸了摸自己的脸颊,他自己并未察觉这个动作,嘉蒂雅也似乎没有注意到。
她说:“上回多亏你拯救我,很抱歉,这次我不得不再把你找来——请进,以利亚,请进,法斯陀夫博士。”
法斯陀夫退了一步,让贝莱走在前面,自己才跟进去,丹尼尔和吉斯卡则走在最后面。进屋之后,两名机器人基于内建的退避特性,随即走向两个遥遥相对的壁凹,然后各自背对着墙壁,静静站在其中。
一开始的时候,嘉蒂雅似乎对他们视而不见,这正是人类对机器人的惯常态度。然而,瞥了丹尼尔一眼之后,她转过头来,以略带哽咽的声音对法斯陀夫说:“那一个,拜托,请让他离开。”
法斯陀夫显得有点讶异,问道:“丹尼尔?”
“他太……太像詹德了!”
法斯陀夫转头望了望丹尼尔,脸上掠过一抹明显的哀痛表情。“当然,亲爱的嘉蒂雅,请原谅我的疏忽,我没想到这一层——丹尼尔,你到隔壁房间去,一直待到我们离开为止。”
丹尼尔一言不发便走了。
嘉蒂雅瞪了吉斯卡一会儿,仿佛在判断他是不是也像詹德,结果只是微微耸了耸肩。
她转过头来,问道:“你们两位想不想喝点什么?我这里有绝佳的椰子汁,新鲜又冰凉。”
“不必了,嘉蒂雅。”法斯陀夫说,“我只是信守承诺,把贝莱先生带来这里,自己不会待太久。”
“我只要一杯水,”贝莱说,“这样就可以了。”
嘉蒂雅举起一只手来。毫无疑问,她的一举一动都有机器人看在眼里,因为没多久,就有一个机器人端着盘子悄悄走进来,盘子里除了一杯水,还有一碟像是饼干的点心,上头撒着些粉红色的碎屑。
虽然并不确定那是什么,贝莱还是忍不住拿起一片。反正它的原料一定源自地球,因为他不相信在这个世界上,包括他自己在内,有谁会吃到任何人工合成食品,或是奥罗拉的任何一点原生物种。话又说回来,地球的作物来到这里之后,还是会随着时间而改变——或是由于刻意的改良,或是由于环境的因素。而且,午餐时法斯陀夫还提到,大多数的奥罗拉食物都不是一下就吃得惯的。
结果令他相当惊喜,那点心的味道有点辛辣,但他觉得很好吃,几乎立刻拿起第二片。然后,贝莱对那个机器人(他并不介意永远站在那里)说了一声“谢谢”,随即一手接过碟子,一手举起那杯水。
机器人便离开了。
此时已经接近傍晚时分,红红的阳光从面西的窗户射进了屋内。在贝莱的感觉中,这栋房子虽然不像法斯陀夫的宅邸那么大,但住起来应该更舒服,只不过现在有个悲伤的嘉蒂雅站在中间,难免令人觉得死气沉沉。
当然,那可能只是贝莱的想象罢了。其实在他看来,如果一座建筑物和户外仅隔着一道墙,那么即使它被称为房子,即使它能遮风蔽雨,也绝不可能住得舒服。他认为每道墙的外面都找不到一丝人味,更遑论友谊或社区的温暖;无论上下左右、四面八方,任何一道外墙的外面一律毫无生气。除了寒冷,还是寒冷。
当贝莱再度想起如今所面临的困境,类似的寒意重新袭上心头。(刚才,嘉蒂雅所带来的震撼令他暂时忘却了这个烦恼。)
嘉蒂雅说:“请坐吧,以利亚。你一定要原谅我有点魂不守舍,因为我再次成了全球注目的焦点——这种事只要一次就够受了。”
“我了解,嘉蒂雅,请别说抱歉。”贝莱答道。
“至于你,亲爱的博士,请别急着走。”
“嗯——”法斯陀夫望了望墙上的计时带,“我可以待一会儿,然后,亲爱的嘉蒂雅,虽说天快塌下来了,该做的工作还是得做。其实是更应该做,因为我必须有心理准备,不久的将来,我很可能什么工作都不能做了。”
嘉蒂雅猛眨眼睛,仿佛强忍住泪水。“我知道,法斯陀夫博士,由于这儿……这件事情,害你惹上了大麻烦,而我念念不忘的,却似乎只有自己的……伤痛。”
法斯陀夫说:“我会尽力解决自己的问题,嘉蒂雅,对于这件事,你丝毫不必觉得内疚——或许,贝莱先生有办法帮你我脱困。”
听到这句话,贝莱用力抿了抿嘴,然后才以沉重的口吻说:“嘉蒂雅,我不明白你怎么也卷进了这件案子。”
“否则还会有谁呢?”说完她还叹了一声。
“詹德・潘尼尔是……曾是你名下的财产?”
“不能算我的财产,他是我从法斯陀夫博士那儿借来的。”
“事发当时,你和他在一起吗?我是指当他……”贝莱不禁犹豫该怎么说才好。
“死的时候?难道这个字不能说吗?不,我并不在他身边。别急,我知道你要问什么,当时除了我,这栋房子里没有别人。我经常独处,几乎毫无例外。这是拜索拉利文化之赐,你该没忘吧。当然,我并不是非这样不可。比方说,现在你们两位来访,我就还好——勉强还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