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温祈乍然见得丛霁,怔了怔,又见得丛霁伸过手来,即刻偏过首去,还不满地瞪了丛霁一眼。

他最讨厌这暴君了,这暴君抛下他整整八日,他才不是这么容易便能哄好的。

这暴君的唇瓣颤动着,好像在叮嘱于他,但他全然不懂。

其后,他赫然瞧见这暴君阖上了双目,神态安详,仿若生了死志。

他死死地盯住了丛霁,心道:难道这暴君不是来哄我的,而是来自尽的?

绝不可能,这暴君遍寻鲛人,便是为了长生不老,怎会自尽?

这暴君莫不是在耍什么把戏罢?

只消是活人,定会于溺死前挣扎,这乃是本能反应。

但这暴君却并未挣扎,仅是安静地被池水包围着,视死如归。

他登时害怕起来,不及细思,慌忙游至这暴君身侧,将其一把抱住,托出了水面。

紧接着,他拼命地将其推上了岸去,见其一动不动,登时惊恐不已——这暴君溺水了!

他用力地按压着这暴君的胸膛,使其吐出了不少水来,可是这暴君却并未恢复意识。

他脑中瞬间浮现出了曾在话本中看到过的关于浮尸的描述——体内腐烂,外表肿胀……

他额上霎时泌出了一层汗,吓得打住了思绪,不会的,不会的,这暴君不会死的。

“丛霁,丛霁,你快醒醒,快醒醒……”他顾不得是否欺君犯上了,拍打着这暴君的面颊道,“丛霁,醒醒……”

他的呼唤引来了丹泉殿外的侍卫,侍卫见状,赶忙请太医去了。

“我不生气了,我原谅你了。”他含着哭腔道,“你快醒醒。”

他的心脏应声抽疼了,他的心疾似乎又犯了。

丛霁头脑昏沉,好一会儿才意识到自己已不在池水之中了,应当是温祈救了自己罢。

自行了断未遂,着实可惜。

罢了,改日再自行了断罢。

他又听见温祈一面喊着他的名讳,一面哭泣着。

他为何能听得懂鲛语了?

难道他产生了幻觉?

难道他已非活人?

他掀开发沉的眼帘,当即见到了温祈,温祈的双目与鼻尖红透了,面孔皱成一团,全无素日里的无双容色,倒似一个受尽了委屈的孩童。

他抬起手来,以指腹去揩温祈的眼尾,欲要出言,却是吐出了一口水来。

温祈泪眼朦胧,一手捉住丛霁的指尖,一手抹了抹自己的双目,方才定睛向丛霁望去。

“丛霁……”他又惊又喜,继而放声大哭。

“莫……莫要哭了。”丛霁嗓子发疼,断定自己仍是活人,恢复了些力气后,勉力将温祈拥入了怀中。

温祈将面颊贴于丛霁心口处,确定底下这心脏尚在跳动,并将丛霁抚摸了一番,确定这具身体依然温热着,才乖顺地伏于丛霁怀中。

偏生这时,刘太医赶到了,他听闻丛霁溺水,紧赶慢赶,一副老骨头险些散架。

他尚未站稳,上气不接下气,见得这副场景,自是乖觉地退下了。

丛霁与温祈皆未瞧见刘太医,丛霁见温祈啜泣不止,哄了许久都哄不好,索性威胁道:“你再哭,朕便要吻你了。”

吻?丛霁要吻我?

我才不要被丛霁吻。

温祈如是想着,却情不自禁地阖上了双目。

丛霁吻了一下温祈的左侧眼尾,见温祈止住了哭泣,又轻拍着温祈的背脊道:“朕安然无恙,你且放心罢。”

却原来丛霁所谓的吻并非吻唇瓣,而是吻眼尾,是我误会了。

温祈睁开双目,凝视着丛霁,直截了当地问道:“你适才下水,是为了哄我,亦或是为了自尽?”

自己的意图被温祈发现了,但丛霁习惯于掩饰自己的内心,并不承认:“是为了哄你。”

他既然又活了过来,便须得努力地活到温祈成为一代名臣的那一日。

“你又不会泅水,为何要下水哄我?在岸上哄便是了……”温祈突然觉察到他能听懂自己所言了,只是调子稍稍有些古怪。

他顿了顿,才问丛霁:“陛下能听懂我的话么?”

丛霁颔首道:“你再过几日便要满百岁了,想来是因为太过担心朕的缘故,提前口吐人言了罢。”

“我才不担心你。”温祈口是心非,又垂下首去瞧自己的鲛尾。

鲛尾依旧是鲛尾,尚未化出双足。

丛霁指了指一地的鲛珠,含笑道:“你若是不担心朕,为何哭得那样厉害?”

“我只是害怕无人再牵着我的手,无人再喂食予我,无人再……”温祈哼了一声,“好罢,我的确有那么一些些担心陛下。”

“朕适才发觉自己能听到你之所言了,还以为自己已溺死了。”丛霁言罢,眼睁睁地看着温祈的双目复又湿润了,软声哄道,“莫怕,朕为你所救,尚在人间。”

温祈泪眼汪汪地盯着丛霁:“下回你要是又对我不起,不许再下水哄我了。”

丛霁苦笑道:“朕不是在岸上哄了你将近半个时辰么?你根本不理会朕。”

“那是因为你抛下我太久了,半个时辰远不足以将我哄好。”温祈气呼呼地咬了一口丛霁的脖颈,又咬了一口丛霁的锁骨,仍不解气。

丛霁揉着温祈的发丝道:“你不是已不生气,已原谅朕了么?为何又生气了?”

温祈抵赖道:“陛下信口雌黄,我从未不生气,亦从未原谅陛下。”

丛霁捏了下温祈的面颊道:“你还直呼朕的名讳,此乃大罪。”

“是陛下听岔了。”温祈一派无辜地道,“我如何敢直呼陛下的名讳?”

“好罢,便当是朕听岔了。”丛霁百般无奈地道,“朕要如何做,你才会原谅朕?”

温祈思量良久,才道:“陛下可否褪尽常服?我想瞧一瞧陛下身上究竟有多少伤痕。”

此前,温祈亦如此要求过,丛霁当时并未应允。

而今温祈又如此要求了,他迟疑须臾,以内息将丹泉殿四周的门扉尽数阖上,旋即伸手解开了腰间鞶革,由于浑身湿透之故,外衫与中衣已粘于身上了,用力一扯,方才委地,他又松开了亵衣,褪下了亵裤,进而赤身立于温祈面前,一身深深浅浅,凹凸不平的伤痕再也无处躲藏。

他沐浴从不假内侍或侍女之手,又不曾与人欢好过,是以,除却婴孩时期,他是初次被人看清自己的身体,更是初次被人看清自己是如何得体无完肤。

丛霁曾言自己体无完肤,温祈早有准备,但他并未料到当他真正看清丛霁这一身肌肤之际,居然会哭出来,丛霁肤色过白,其上的伤痕每一道皆很是扎眼,烛火之下,甚至显得有些可怖。

“你怎地这般爱哭?”丛霁取了锦帕来,擦拭着温祈的眼泪。

“我才不爱哭……”温祈哽咽着反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