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7章

小刘把保姆车停到医院楼栋附近,等了好一会儿谭阵才出来。上车后谭阵便一言不发,车门一拉上,车内登时静得沉闷。

小刘默默发动车子,咳嗽了一声,问:“哥,咱们回哪儿啊,剧组?公司?蓝田郡?朗星还是……”

谭阵没想到小刘一口气报出这么多地址,自己竟然给不出答案,这里面没有一处是他想去的地方。

车子已经离开医院,汇入马路上的车流中,他望着窗外,思绪空空如也,从高楼大厦的罅隙间能望见一栋两栋陈旧的老房子,他想起那栋筒子楼,就好像自己真的曾经和同母异父的弟弟在那样的地方生活过,只是那已经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那屋子如今已是回不去的地方。

“哥?”小刘喊了他一声。

“你送我去富山山庄吧。”谭阵说。

“哈?”小刘诧异,“富山山庄?”

谭阵“嗯”了一声,没有解释:“就去那儿。”

小刘也没有多问,麻利地打开了导航。

从医院到富山山庄,大约不到一小时的路程。一段时日没来,山脚的银杏树都变黄了,车子驶过去卷起一地金黄的银杏叶。

保姆车停在山脚,谭阵戴着口罩下了车,步行上了山。

保安贴心地询问他需不需要巡逻车送,谭阵婉拒了。

一路走上山,道路两旁的风景瞧着竟然有些陌生了,也许是冬天到了,山上的林木枯了不少,显得这一带冷清了许多,不像夏季时那样葱郁而有活力。

别墅外的灌木被修剪过,黑色的大门一尘不染。算一算,他已经有快半年没来了,只有保洁每半个月会过来维护一次。

屋里并不冷清,因为开着地暖,智能管家开了灯,一切都是亮堂而舒适的。谭阵边脱下大衣边打量着宽敞的一楼客厅,地板铮亮,钢琴也是铮亮的,窗明几净,酒柜里少了一瓶红酒,是那天盛野喝掉的一瓶拉图。他走过去,抬手摸了摸空出来的格子,上面竟然连灰尘都没有,他弯腰取了下方的一瓶酒,放到了那格空出来的位置。

这些酒摆在这儿,大多是别人送的,他都没喝过,没想到唯一的一瓶是盛野喝掉的。

闲来无事,他把每一瓶酒的瓶身都转过来看了看日期,发现盛野竟然还挑了瓶年份不怎么好的来喝。

“你怎么想的啊……”

他站在酒架前,无奈苦笑。既然是分手酒,当然要挑一瓶年份好的,足够贵的。

别墅太大了,一整晚他都待在地下室的私人影院,看了一部叫《心房客》的电影,盛野在微博上推荐过,说是“最近看的很喜欢的一部电影”。

故事寻常又离奇,当看到宇航员与老太太奇异的邂逅,他就知道这的确会是让盛野心动的电影。

盛野是这样的,他喜欢那些有烟火气息的故事,和有年代感的场景。

《心房客》里的老旧公寓,《稳定结构》里的筒子楼,上了年纪的房子总有着华丽的别墅没有的故事和情绪。他甚至想,也许盛野更愿意和自己住在严飞的筒子楼里,而不是富山山庄的别墅。他其实是很勉强地为了自己停留在这里的。

和盛野有一次聊到那座筒子楼,盛野说有机会想再回去看看,他说好啊,但是不知道房东是不是把房子租出去了。

“租出去还好,”盛野说,“就怕被拆了。”

那时他们面对面坐在吧台两边喝着咖啡,他看着盛野的眼睛,想着,你为什么要怕啊,即使房子拆了,我在这里,你也在这里,电影只是我们锦上添花的记忆。

时至今日,他很庆幸那时自己只是以吻安慰,没有说出这句话。当夜深人静,不经意间回忆袭来时,还有机会想:还好我没说,不至于让你更难过。

然而他们始终没有找到机会再回去一次,那房子太老了,也许真的已经寿终正寝,在一阵炮声中轰然谢幕。筒子楼里的居民会很高兴迎来这一天,这个世界上只有一个人会为此难过。

他知道盛野会难过,只是不知道原来他们会分手,到头来,是他,而不是那栋消失的房子,给了盛野加倍的难过。

《心房客》的结尾,所有人都打开了心扉,向另一个陌生人。

谭阵感到眼眶有些热。

地下影院里又暗下来,片尾乐缓缓响起,他向后靠在椅背上,在黑暗中闭着眼,电影让人们短暂地逃离现实,九十分钟一到,灯光亮起,人们又不得不回到现实。他又慢慢想起了几天前,当他离开临终关怀医院时夏倩对他说的话。

他以为他都拒绝了,就绝对不会再去想,可是每再见盛野一面,他依然会忍不住去幻想那种自私的幸福。

“我知道你觉得对不起他,你想给他光明正大的爱,但其实哪里有什么光明正大?你公开出柜了,就能获得全天下的祝福吗?别傻了谭阵,你们注定只能地下恋,一旦出柜,你的人生完了,他的事业也毁了。去问问那些出了柜的人,他们敢像异性恋一样手牵着手挽着彼此走在大街上吗?就连劈腿搞外遇的人都比你我更光明正大。除非有一天同性恋能结婚了,否则哪里来的光明正大。盛野很天真,但你不该这么天真。其实你心里也很明白,你们这辈子都不可能光明正大在一起,除非你们不是演员,你也不是谭家的儿子。”

放映结束,影院里彻底安静下来,谭阵反复想起那句“你们这辈子都不可能光明正大在一起”,那声音在影院里像被扩了音,像开启了某种循环,就是无法停下。

他忽然觉得眼睛刺痛,抬手用力去揉眼角,眼泪不受控地流出,那么多泪水,却没有缓解一丝疼痛,最终他难受地向前弓起背,双手捂住了眼睛,很快感到两只手都湿透了。

黑暗中只有他一次又一次深呼吸的声音,因为真的痛,而脑海里夏倩的声音好像更清晰了,他记得她最后的话。

“或者,除非你们都死了。”她说,“如果那样,我就替你们出柜,让你们可以光明正大地在一起。”

那语气很是戏谑,却又诡异地真诚。

最后这句话替代了那句“这辈子都不可能”,安放进脑子里。

他缓了口气,放下双手,手肘向前杵在膝盖上,低埋着头,眼睛依然痛到难以张开,还是会感到眼泪从脸颊滑下来,落在手背上,他就这样在黑暗中一动不动地坐了许久,然后好像慢慢缓了过来,眼睛不再那么疼了。

手机在座位上震动起来,谭阵费力地睁开眼,泪水模糊了视线,屏幕的光在黑暗中显得极刺眼。

来自夏倩的微信通话一直震动着,他没有接,任它震了许久,最后自己挂断。

他拿起手机,想切换成勿扰模式,然后一条微信冷不丁弹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