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一对难兄难弟

苏晏这下可算体会到众人侧目、千夫所指的滋味了。

王尚书这番话,像一只手揭开了被刻意掩扣好的箭匣,暴露出内中淬过毒液的锐刃来。更高妙的是,这只手是全然正直、清白且铁骨铮铮的。

面对朝臣们投来的质疑、鄙薄乃至幸灾乐祸的目光,苏晏侧过脸看了看另一位难兄难弟,发现同样深陷泥淖的豫王殿下仍然老神在在,甚至还朝他戏谑地挑了挑眉梢。

好吧,这位荒唐放荡的王爷至少还有一个优点,处变不惊,心理素质强大。苏晏心想,也许豫王仗着天子胞弟的身份,只要不犯十恶不赦的重罪,就能全身而退,而他却成了被扣屎盆子的替罪羊……开什么玩笑?

苏晏泛出个淡雅高洁的微笑,长身玉立,将魏晋名士的装逼范儿学了个十足十,负手岸然道:“尚书大人容禀,这所谓的证据漏洞太多,实在称不上确凿二字。下官意欲自辩,不知给不给我澄清真相的机会?”

王提芮道:“公堂上的犯人尚且有权自辩,苏洗马只是涉嫌,自然可以。”

他这句话,帮苏晏暂时堵住了其他想要落井下石的嘴。

“下官想请莲洲先生前来询问。”

景隆帝颔首,着人去传唤商浦。

商浦年过五旬,自号莲洲画痴,年初刚从民间受征召入宫,一手丹青即使放在人才济济的画院也是出类拔萃。

苏晏一见此人,便知道“画痴”两字当之无愧,这位仁兄心里大概只有绘画,对人情世故毫无概念,是个陈景润类型的人物。因为他一来,连御前礼仪都顾不上,扑到台阶吹掸画纸上的浮尘,痛惜地叫道:“额得娘咧,哪个把画弄得扑西来海一团邋遢,这都成撒咧?你看看,你看看,还有个脚印贼!”

人群中不知哪个官员没忍住,噗嗤一声笑,又赶紧低头抿嘴。

苏晏轻咳一声,走到商浦身边,拱手问:“在下司经局洗马苏晏。这幅《射柳得胜图》,请问莲洲先生作画时身在何处?”

商浦捧着画起身,这才想起面圣要行礼,忙又跪了下去,听得皇帝道:“免礼,卿只管回答便是。”

于是他回答苏晏:“那个阁楼贼。”说着转身指了指大致的方向。

苏晏略一望,点头:“的确是可以看到射柳场和龙德殿的东侧辅楼。请问这个位置,是先生自己挑选的么?”

商浦道:“额原本选了廊桥,看得可广咧,但有个侍卫通知额,去阁楼贼画,说似桌椅板凳都摆好咧。”

“哪个侍卫,先生可还记得?能否指认?”

商浦想了又想,摇头:“兜穿一样儿得衣服,莫得印象咧。”

“多谢莲洲先生。”

苏晏转而对王提芮道:“想来尚书大人也发现蹊跷了。莲洲先生之前选好的作画位置是廊桥,从那个角度本看不到叶郎中坠楼之处,有人将其引去阁楼,为的就是让凶手的身影入画。此举意欲何为?倘若那个侍卫是凶手一伙,为何要自暴其恶行?倘若不是,事先知道命案将会发生,又为何不上报阻止?”

王提芮沉吟:“确有可疑之处,但亦或许是个巧合。”

苏晏又问商浦:“莲洲先生会不会看错,或者画错衣饰?毕竟场中人物众多,装束又各不相同。”

商浦被质疑了专业性,明显不悦:“额绝对不会画错,几十年看家本领,难道都似白练得?”

“那么第二个漏洞便在此处了。”苏晏取过画卷,指着那个疑凶背影,“诸位大人请看,这人身上所系腰带,与下官午前相同,是布带,只前镶一片带銙。你们看这画上背影,腰带是纯色的。但午时下官在林中学射,腰带不慎遗失,遍寻不见,只得换了条备用的革带,至今仍系在身上。”

众人闻言纷纷将目光投注到他腰间,见果然是条硬革带,前后镶嵌一圈银钑花带銙,与画上腰带相差甚远。

“倘若真是下官去那辅楼上刺伤叶郎中,紧接着回到射柳场,短短半刻钟时间,如何来得及回殿更换腰带?由此只能得出一个结论——

疑凶早就预谋好,要栽赃陷害下官,故而在外袍内,穿了一件与我衣色纹样相同的曳撒。当下官回殿寻找新腰带时,疑凶把从精舍回来的叶郎中骗上辅楼,脱下外袍,夺剑伤人,又用外袍兜了血迹,与凶器一同带走。他将昏迷的叶郎中挂在围栏,滑坠后惊吓贵妃娘娘,以致娘娘早产,又将凶器故意埋在土坑,让搜查人掘去,陷害豫王殿下。

于此同时,他又使人伪装成侍卫,诱导莲洲先生无意间记录下凶杀前一幕,妄图靠院画一锤定音将我坐实。

此人好狠的心肠,好毒的连环计,为了陷下官和豫王殿下于死地,不惜牵扯贵人,枉顾娘娘和龙胎安危,着实可恨!只是人算不如天算,他没料到我因故换了腰带,这才露出破绽。”

一气说完,苏晏走到御前郑重下跪,双手贴地,叩首道:“臣蒙冤受屈,请陛下为臣做主!”

他长跪不起,一弯脊梁微微拱着,残月似的凄清,景隆帝垂目而视,沉默片刻,问:“王尚书可还有话说?”

王提芮拱手道:“老臣以为,这条腰带的确是个极大的破绽。但为了厘清真相,老臣还要请苏洗马最后证明一件事。”

“何事?”

“他说在案发前,去殿里换备用腰带了,可有证人?倘若无人可证,那他的嫌疑依然不能尽洗。”

苏晏心头一跳。

他有证人,却是个不能见光的证人。

锦衣卫千户沈柒。

如果曝光了沈柒,势必牵扯到奉安侯卫浚逼奸宫女之事,又牵扯到指挥使冯去恶与卫浚勾结,命人替他的恶行善后之事。

打蛇打七寸,打不中七寸,蛇未死,反遭其噬。逼奸宫女是大罪,却没有实打实的证据,就算将那宫女寻来,当面对质,也难保女孩儿不会因为羞愧或恐惧,不敢指认奉安侯。而卫贵妃新生了皇子,正是烈火烹油的时候,若她出面为卫浚说项,十有八九能替他脱罪。

而沈柒呢,必被视为吃里扒外的叛徒,冯去恶手段何等阴毒酷戾,哪里会放过他,怕是连死都不得好死!

为了清洗自己这一处嫌疑,便要搭上沈柒一条性命,这种事,苏晏做不出来。更何况,千户还从廷杖下救过他命,虽然这人……是个性侵犯,可是……

谁欠谁还,如何算得清,一时间,苏晏也有些迷蒙了。

见他迟迟没有出声,皇帝微皱起远山似的修眉,似乎有些踌躇。

而冯去恶身后的锦衣卫队伍里,沈柒看着长跪不起的苏晏,面无表情。五根攥着刀柄的手指,紧了又松,松了又紧,抻成毫无血色的蜡白,骨节从青薄的皮肤下支棱出去,像只不甘落网的枭鸟,因着求生本能而极力挣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