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一抬眼,眼里便有他。
寒风乍起,黑云蔽月,携着闷雷轰隆声翻涌而来。
屋内的光时明时暗,烛火噼啪一闪,将灭之时,一抹纤丽的人影缓缓走来,指尖一掐灵咒,烛光往上一蹿,屋内更亮几分。
“下雨了。”
谢姮抬手关好窗子,理了理被风吹乱的发,顺势拿了架子上的一件玄黑描金披风,绕过屏风,走到书桌前,将披风罩在白衣男子肩头,“天冷,记得添衣。”
她的嗓音温温软软,语气熟稔自然,仿佛这句话,已说过无数次。
正在写字的谢涔之笔尖一顿,闻声抬头。
这一抬头,便露出了携霜带雪的隽秀眉眼,薄唇挺鼻,长眉入鬓,眉下一对狭长的眼,深不见底。
近乎湿冷的水汽从地底漫上来,给眉宇间染上三分清寒。
抬手搁下手中文书,谢涔之冷淡问:“她跪了多久了?”
这个她,自是指还在外面罚跪的江音宁。
谢姮低头给他系披风的指尖,微微一顿。
昨夜,谢涔之的小师妹江音宁突然孤身闯入藏云宗禁地,险些放出禁地中镇压的邪魔,所幸谢姮及时赶到,这才救了江音宁一命。
等谢涔之亲自赶来时,几只狂暴的邪魔已被谢姮斩杀。
谢姮灵力耗尽,唇角咳出了血,而江音宁却呆呆地站在她身后,被她护得毫发无伤。
江音宁小脸惨白,像是受了不小的惊吓。
然后她慌乱地便朝谢涔之奔了过去,小手握住了男人洁白的衣袍,才哀哀叫了一声“师兄”,便软软倒了下去。
她倒在了谢涔之的怀里。
谢姮满身是妖魔的血,半跪在地,紧紧盯着这刺眼的一幕,握剑的手用力缩紧,指节咯咯作响,青筋乍起。
但很快。
谢姮想起自己是谁。
她是谢涔之的未婚妻。
但未婚妻与道侣,是有区别的。
她于涔之,可以是朋友、伙伴、知己、下属,纵使全天下人都觉得他们相配,她也明白,他们……非两心相许。
不是爱人。
这已是她能争取来的,唯一伴在他身边的机会。
掌心逐渐放松,谢姮终于放下了剑,垂了眸子,低了头,默不作声地站了起来。
她什么都没多说,便直接回去沐浴更衣。
沐浴时,身边伺候的侍女还在打抱不平。
“若不是您及时赶到,又刚好打得过那些邪魔,这才救了她,她现在早就死了。我真是不明白,擅闯禁地,按照戒律是要入苦牢受罚的,君上向来公正无私,怎么就独独免了她的处罚!”
“若让我说,您就应该让她被邪魔吞噬,作茧自缚才好!您就是太为君上着想了,除了君上,旁的事您都不管管。”
谢姮将脖颈以下浸泡在热水里,闭目调息吐纳,一言不发。
她们说的不错。
除了谢姮和陵山君,以及加固封印的几位尊使,凡擅闯藏云宗禁地之人,必入苦牢受刑。
一般的弟子入了苦牢,必会丢了大半条命,甚至动摇修炼根基。也正是因为如此严苛的惩戒,藏云宗上下,几乎无人敢靠近禁地半分。
但,江音宁被姑息了。
因为她与旁人不同。
江音宁的父亲,当年乃是藏云宗的长老,为救谢涔之的父亲、藏云宗前宗主而死。
江音宁本是无忧无虑的小师妹,突然遭遇丧父之痛,孤苦无依,因伤心过度,落下了病根,前宗主对之有愧,便将她养在身边,溺爱呵护。
过了几年,江音宁早已合离的母亲便亲自来了藏云宗,将江音宁带去了蓬莱仙岛久居。
再过几年,谢姮拜入藏云宗,从藉藉无名的女弟子,到如今的身份地位。
这个时候,江音宁却回来了。
谢姮听说过她。
她与谢涔之是青梅竹马。
亦是所有人疼爱的小师妹。
呵护备至,便养得娇气可爱,半点苦也吃不得。
分别数年,如今刚回藏云宗,却要被关入苦牢,是谁都不忍心的。
按照谢涔之铁面无私、冷酷果决的作风,不管犯错之人是谁,又有何种缘由,也定不会姑息分毫,可他偏偏就放过了江音宁。
谢姮随后听说,江音宁醒来之后大哭一场,委屈不已,声称是听说谢涔之除魔受伤,又听说禁地中有治伤的珍稀灵草,这才贸然误入禁地。
她说是为了谢涔之,所有人都信。
——“这丫头年纪小不懂事,偶有顽劣之处,却也懂得分寸,没什么坏心,想必她的确是为了君上才会闯禁地,既然如此,苦牢的惩罚,对她来说太重了。”
连最不近人情的右尊使殷晗,都这么跟谢姮说。
谢姮当时正在擦拭自己的佩剑,闻言只微笑说:“此事你们定夺便好。”
谢姮照例去无汲殿找谢涔之。
后来,江音宁得知自己不必去苦牢受罚,反倒觉得是自己拖累谢涔之,让谢涔之无法秉公执法,丧失威信,于是想自裁谢罪,被几位师兄劝说之后,又跪在了殿外,说要以此惩罚自己。
这一跪,就是一天一夜。
至始至终,男人眉眼冷漠,坐在案前看东陵十三城送来的文书。
身为藏云宗宗主,仙界正道之首,谢涔之年少横空出世,自号陵山君,年纪极轻便登顶至尊之位,镇压无数仙魔动乱。
一剑平天下,至此,东陵十二城,十万里锦绣浮华江山,俱臣服于藏云宗脚下。
外面跪着江音宁,但即便是这位青梅竹马的江音宁,有时候都不能彻底左右他的心绪。
谢姮给他添茶倒水,其余时候,便会蜷缩在他殿中的软塌上小憩,安静地陪着他。
她喜欢这样的感觉。
侧卧着,一抬眼,眼里便有他。
望着他的时候,谁也不能打扰。
这些年来,她也是这样伴着他过来的,陪他屠戮魔族,拔剑纵横万里。
就像他的影子一样。
她是喜欢的。
这时,谢涔之突然问了一句——
“她跪了多久了?”
像是镜面被石头一砸,“哗啦”一声,一切美好的虚像骤然破碎。
谢姮手一抖,陡然回神。
她此时此刻,还在他身边站着;她的指尖,还停留在披风的系带上。
男人侧颜深邃,肤色冷如白玉,问话时,黑眸平静无波,却好似穿透了窗棂与重重雨幕,落在外面跪着的人身上。
谢姮慌乱地系好系带,答道:“约莫十二个时辰了。”
话音一落,气氛便有些许安静。
他闭目,沉吟片刻,冷淡道:“叫她进来罢。”
只跪了一天一夜,于修行人来说,当真是轻描淡写的惩罚。
谢姮垂目,袖中指尖微微蜷起,“好,我去叫她。”
说着,谢姮拿了墙角的一把伞,兀自去推门,就在此时,谢涔之蓦地道:“阿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