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难言
临近腊月,晚间天寒。
谢初今日将苏朗和韩澄邈叫过来说千秋朝宴防务的事,出来的时候见天色已黑,两个人就没出宫,直接留在了武英殿。
暮食过后,云非叫住了苏朗,给他递了个眼色。
苏朗心下了然,抬脚正欲跟着云非去后殿里,忽然又想起了什么,转过身看了一眼正端坐着饮茶的韩澄邈,苏朗眼中浮现意味不明的浅笑,伸手拍了下他的肩:“走。”
韩澄邈疑惑抬头以眼神询问,苏朗却没解释,转身就走。韩澄邈看了一眼他的背影,放下茶杯起身跟上。
云非先到了后殿房间内,正提着壶斟茶,见韩澄邈推门与苏朗一道进来,顿感讶异:“你怎么也来了?不是吧,我那天在武馆就说说而已,你真去?”
韩澄邈一头雾水,沉默地坐在一旁没应声。
“他不去,”苏朗接过云非递来的茶盏,轻轻吹了一口,笑道,“我喊他过来参详参详你的安排,免得到时候我们揍完人,万一再被巡逻的金吾卫撞见,就不好收场了。”
云非点点头:“我就说,套人麻袋这种事,澄邈怎么可能干。”
苏朗不置可否,似笑非笑地看了韩澄邈一眼,后者前段时间和天子影卫一起离京查帝春台大乘境的事,对帝都近来的事态了解不多,云非和苏朗现在是在商量如何赶在腊月初六前,将嘉勇侯世子徐劭套麻袋揍一顿,让他连千秋朝宴都去不了。
苏朗其人,看着是霁月清风、温润如玉,但其实“劣根深种”,从小就皮得找不着北,后来到了帝都才逐渐收敛成今天这个模样,可骨子里的顽性却一点都没减,君子他做得,坏事一样也很会干。
韩澄邈和苏朗并称昌州双璧,但人家却是真真正正的君子端方,根骨极正,以裕阳韩氏的家风,他确实做不出来这种下黑手的事。
是以云非要揍徐劭,第一个想拉来帮忙的就是苏朗,至于韩澄邈,那日在明正武馆里,云非虽然当着漓山东君姬无月的面提了他一嘴,但其实不过是为了岔开话头打圆场,压根就没真过韩澄邈会去。
也不知道苏朗喊他过来到底是想做什么。
不过云非也没多问,横竖韩澄邈就算不去也不会把他们给卖了,而且有苏朗在,再加上叶书离,收拾一个徐劭根本不在话下。
只是——
“楚珩怎么还没回来,徐劭那厮在明正武馆里嚣张成那个样子,被陛下申饬过后,居然还想着让楚珩跟他奉茶道歉,脸皮怎么那么厚呢,不揍他一顿我看他都不知道自己姓什么了。”
坐在对面的韩澄邈耳尖微动,忽然出声道:“谁?”
云非端茶欲饮,闻言手一顿:“什么?”
“你刚才说徐劭在武馆里和谁起的冲突?”
“楚珩啊。”
韩澄邈心中一动,重复道:“楚?”
云非一拍脑门:“哦对,你可能不认识,钟平侯府的二公子,姓楚名珩,就是陛下新选的那个御前侍墨,他才几个月前才从漓山回来,那会儿你正好不在帝都,没见过他。”
“去。”韩澄邈言简意赅地扔出一个字。
云非没在意,等茶灌进嘴里才突然反应过来,一口水差点呛得不上不下,好半天才艰难咽下去,不可置信地问苏朗:“他、他刚说什么?”
苏朗半点都不惊讶,微微勾了勾唇,抬眼笑道:“他说,跟我们一块儿去套麻袋。”
……
直到商量完,云非送苏朗和韩澄邈出了门,他都还是觉得有些不太真实,韩国公世子怎么可能跟他们一块儿下黑手呢?
云非目送着二人的背影,百思不得其解。
彼时楚珩还不知道云非三个人的安排,他和陛下正坐在车里朝问渠阁的方向来。皇帝的銮驾宽敞,里头铺着厚厚的绒毯,矮榻案几一应俱全,车壁上的四扇轩窗一合,夜间凛冽的冷风全被挡在了外头,半缕寒气都渗不进来。
楚珩怀里揣了个陛下塞给他的手炉,看着坐他身旁翻话本的皇帝,迟疑半晌,还是忍不住问道:“陛下要去问渠阁取什么书?”
祝庚的疑惑楚珩同样也有,只是在这件事上,他却不及祝庚敢想,就如同傍晚凌烨与他束发的缘由一样,尽管他心底抱有一丝陛下此行其实是为了送他回来的希冀,但楚珩更觉得,陛下确实就是要来问渠阁取书。
果不其然,凌烨道:“明日宣政殿大朝会,要商议靖南丝路道的事情,朕过来取两本讲地理风志的书,明日一早要用。”
楚珩应了一声,低下眼睛没有再说旁的话。尽管心里有数,但那丝渺茫的希冀被彻底浇灭,他心底还是生出一股抑制不住的失落。
其实凌烨不过是随口扯了句话,他并不敢贸然,尤其在楚珩身上。他喜欢楚珩,但这腔心意却不能现在就直白地剖给楚珩看,因为他是皇帝,如果他说了喜欢,要让楚珩怎么办呢,是接受还是拒绝?
——其实根本就不可能是后者,除非楚珩确实就是漓山东君。否则无论楚珩心里怎么想,无论他对自己的心意如何看,他都不能对皇帝说“不”。
但凌烨从来都不想这样。
他喜欢身边的这个人,是想要和他堂堂正正、两情相悦地在一起,而不是要将他笼罩在皇帝的凛凛威仪下,让他纵使不愿,也不敢说出拒绝的话。
——凌烨宁愿不说,也不要楚珩的“不敢”,在这件事上,他并不急于得到楚珩的回应。
世间圆满,徐徐图之方能长久。现在楚珩就在他身边,离他最近的地方,他想一点点地靠近楚珩,一点点地将自己融进楚珩的生活,一点点地消除他们之间存在的隔阂,然后再与楚珩说,用心意打动他,而不是让他被迫臣服于自己的权柄。
六驾马车平稳地行驶在宫道上,车前銮铃响过之处,人皆回避,一路畅通无阻,两盏茶的功夫,问渠阁便到了。
凌烨没让人去通传,免得问渠阁的掌殿看到楚珩从御驾上下来,万一再宣扬出去,反倒不好。他从楚珩怀里拿过手炉,摸了一下温度,便递给了车外的祝庚,示意往里头添两块炭。自己盯着楚珩穿好大氅,戴上手套,裹得严严实实的方才放他下车。
其实问渠阁到武英殿的路不远,走快一些,半盏茶的时间就到了。楚珩不乐意穿这么多,但是凌烨却不准。
“你一着凉,就没人帮朕看折子了,告假二十天欠的债还没还上,现在还想接着欠?”
先前从敬诚殿的暖阁去后殿用膳的时候,皇帝就是这么说的,现在也一样。
楚珩没法反驳,只得依言照做。
手炉的炭已经重新添好,祝庚安排了个小内侍提灯送楚珩回去。
凌烨站在原地,凝视着楚珩的背影渐渐融进夜色里,身边的宫人侍卫静默肃立,问渠阁的掌殿已经接到了皇帝驾临的消息,着急忙慌地领着众人来迎。祝庚在皇帝身边低声提醒了一句,凌烨方收回视线,转过头踏上问渠阁的殿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