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萧侯

永安侯府坐落在帝都内城的最深处,位靠皇城,大半个时辰后,永安侯萧温琮奉旨到了敬诚殿。

天子影卫首领凌启陪同他进书房面圣。

今日不是十六,楚珩并未刻意避开,萧温琮进来的时候,他仍在执笔写字,低垂着眉目,安安静静地站在窗台下的书案边。

一直到永安侯与皇帝的谈话结束,他都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因而萧温琮起初并未留意到他。

临走的时候,适逢楚珩停笔,紫竹狼毫落在笔架上,发出一声轻微的响动,在静谧的书房里显得尤其清晰,萧温琮下意识地侧头看了他一眼。

而与此同时,楚珩刚好搁笔抬头,与萧温琮的目光对了个正着。

永安侯萧温琮是个不折不扣的“凌启级”人物,离大乘境仅有一线之隔。他们这种在武道上臻至化境的人,往往有一种敏锐至极的直觉,让他们面对任何人,都能在第一时间做出对对方实力深浅的大致判断。

萧温琮当然也不例外。

此刻,看着眼前安静不语的御前侍墨,萧侯眉头微动,眼中现出一丝诧异之色。

方才有一瞬间,他恍惚觉得自己看不透面前这个年轻人,楚珩很莫名地给了他一种深不可测的感觉。

但只是一刹那的功夫,等楚珩完全抬起头,萧温琮再仔细去看他时,无论怎么瞧,楚珩都是个武道入门者。世家旁支里这样的人一抓一大把,委实不值得萧侯留心。

如若今日站在这里的是旁人,大概会对先前第一眼的异样直觉一笑视之,只当自己是一时恍了神,但萧温琮不一样。

作为宜山书院的下一任院长,年年面对书院数以万计的求学者,萧侯在阅人深浅、识人天资上比影卫首领都要精准,有着近乎变态的判断力,在这方面的直觉几乎没有出过错。

萧温琮深深地看了楚珩一眼,眸角余光瞥见身旁的凌启,他微微牵了牵唇,最终没有当面说什么,抬脚走了出去。

凌启亲自送他出宫。

快到宫门的时候,萧温琮开了口:“刚才书房里的那个年轻人,就是陛下新选的御前侍墨吧?我听说他师从漓山,在一叶孤城长大,几个月前才回到帝都楚家。”

凌启点点头,书院和漓山是九州最负盛名的武道宗门,一南一北,分列两地,近些年,两家颇有点争锋的意趣在里头。萧温琮作为书院的下一任院长,会关注漓山子弟并不奇怪,只是——

“那我想大统领需要多加留意了。”萧温琮说道,“明日大朝会要将靖南丝路道的事定下来,南隰国师镜雪里近日就会进宫面见陛下。大统领应该有所耳闻,镜雪里跟漓山东君姬无月曾在明正武馆交过手,据传两个人有着不小的私仇。而陛下的这位御前侍墨师从漓山的穆夫人,从师承上就与东君关系很近,而且东君前段时日来帝都,也是为了给他调理经脉,想来师兄弟两人情谊甚笃——”

“大统领知道的吧,”萧温琮笑道,“连他们南隰人自己都说,他们的国师心眼小,一向不按常理出牌。等镜雪里见着楚珩,说不好会‘恨屋及乌’刁难一二,届时就要大统领多加留意了。”

凌启眼神微动,闻言沉默片刻,颔首应声。

萧温琮微微笑了笑,没有再让他相送,转身独自出了宫门。

他明显话里有话,凌启看着萧温琮的背影,眉头轻轻皱了两下。

镜雪里毕竟是大宗师级的人物,就算与姬无月再有什么龃龉,也不可能“恨屋及乌”到在九重阙里、在大胤天子面前为难一个年轻后辈。而且楚珩还是御前的人,镜雪里是代表南隰来与大胤建交商谈的,身为一国国师,她不会分不清楚公私轻重。

但萧温琮不会没来由地说废话,凌启微微眯了眯眼睛,回忆了一番方才的对话。

永安侯说“多加留意”,而且说了两遍。

他话的重点,不是镜雪里,也不是姬无月,而是楚珩。

萧温琮心里有一杆秤,宜崇萧氏暂时还不想掺合朝中纷争,也不欲太早站队,有些话他只会点到即止。

以凌启的功底,若说他对楚珩从未有过疑虑,那恐怕不太可能。

只是接触得多了,曾经在某个瞬间感觉到的异样,就会被日日见到的常态所掩盖。时间久了,从前那点似有若无的怀疑,自然而然地会被当成是自己恍然间的错觉。

萧温琮尚且不能知道他今日是不是敏感过了头,他没有任何依据,只是凭着第一眼的瞬间直觉,感到楚珩身上有一种隐隐约约的不协调感。他说不清楚这份古怪的缘由,甚至都不知道那是不是自己的错觉,但当事人毕竟在御前,谨慎一些总是好的。

镜雪里得了靖南丝路道的便宜,萧温琮和凌启不好下定论的人,让这位大国师进宫的时候帮忙看一看,想来不是难事。

不过无论楚珩有没有猫腻,和永安侯府都没什么太大的干系,萧温琮稍加提醒就罢,他现在需要费心思量的是另一件事——

皇帝请他帮忙搅浑水。

萧侯在大胤九州有着举足轻重的地位,不仅因为他是宜崇萧氏的家主,萧温琮官居中书令,有个副相的名头,同时兼任枢密院知事,枢密院掌管九州军务,因而于政于军,萧侯的话都很有份量。

翌日初十,宣政殿大朝会,靖南丝路改道南隰的事情议定之后,世家党们就开始借着云非斗殴犯律的事给颜懋扣帽子,指摘他家风不正,有失君子之德。正值推选恩科主考官的关键时刻,颜党当然不肯任由他们牵强附会,当即为颜相辩解开脱。

双方你来我往辩了数个来回,颜党中人虽然能言善辩,无奈云非确实是斗殴伤人的主犯,嘉勇侯徐遨这个苦主现在就在这里,几番卖惨的话下去,朝中其他人心里难免会生出几分怜悯。更何况颜相平日在朝堂上树敌不少,与陛下都吵过几架,而嘉诏徐氏却是太子母族,朝中众人自然会在心里权衡利弊,纷纷开始站起了队。

颜党渐渐落了下风,眼看这回朝堂论辩,就要败在世家党手上,一向甚少在党争之事上表态的永安侯萧温琮罕见地开了尊口——

“这事我清楚,不过说来惭愧,”萧温琮略带歉意地看了徐遨一眼,道:“徐家世子卧病在床一事我早有耳闻,只是前天高旻从大理寺回来,我问了他才知道,这里头居然也有他的一份‘功劳’,真论起来,这小子还得算作是主犯。我昨日在家中备好了歉礼,正打算择个日子登门致歉,不想诸位大人今日就论起了此事,那在下就先在这儿代犬子向徐侯赔个不是,少年人打闹起来失了分寸,还望徐侯看在他们年轻不知事的份上宽恕则个,改日在下必带着犬子到徐侯府上当面请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