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是否
书房内。
清晏左看看右看看,没寻到他父皇的身影,眼睛又重新回到站在御案前的楚珩身上。
楚珩抱过这只团子好几次,但都是以漓山东君姬无月的身份,认真说来,“楚珩”与清晏,这算是第一次见面。
他不动声色地看着大白团子迈着小短腿跨过门槛,颠颠地跑进来。
楚珩回身放好笔,清晏已经走到了他身前,仰起头睁着一双乌圆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瞧。
楚珩脸上微微露出点笑意,低头与他对视。
清晏走进来的时候没有关门,雪天风紧,门楣上挂着的棉毡帘栊挡住了寒风送来的冷气,却还是被风吹得往里凹陷了些许,打开的半扇门在风里晃荡了两下,突然“砰”的一声重重地阖上。
大白团子被吓了一跳,下意识地向前走了两步,靠在了楚珩腿上,一只手抓着他的衣衫。
楚珩眉眼笑开,伸手揉了揉他的头以作安抚。
团子显然是才从外面回来,厚实的小斗篷还穿在身上,此刻进到屋里,地龙和熏笼一烤,倒是有些热了。
书房里就他们两个人,楚珩没有唤东宫女官进来伺候,俯下身将大白团子捞了起来,抱到一旁的坐榻上,亲自给他解斗篷的系带。
清晏一只手犹然抓着楚珩的衣衫,另一只手摸了摸自己的头,有些困惑地盯着楚珩看了一会儿,忽然问道:“你是东君叔叔吗?”
楚珩手一颤,下意识地抬眸看向清晏。小孩子心灵纯粹,眼睛也格外澄澈,像是一汪清透的泉,倒映着楚珩略带错愕的脸。
而清晏并没有意识到自己问到了一个重要的秘密,见楚珩不答,歪着脑袋想了想,又有些困惑地继续道:“东君叔叔也会抱我,也会揉我的头,除了父皇,其他的人都不会,嗯,还有……”
还有个最重要的原因,清晏却不知道怎么说,最后只好扑闪着圆溜溜乌漆漆的眼睛,继续盯着楚珩的脸看。
楚珩回过神,虚惊一场后,立刻又冷静下来。
民间常言说“贱名好养活”,可皇子公主们身份贵重,就算再小,也不好取个不雅的乳名,有失皇家体统。于是宫里就有个不成文的惯例,皇子公主们正式入学以前,日常见面,外臣不必大礼参拜,以免孩子尚小承不住贵气折了寿数。但清晏是皇帝祀天地谒太庙正式册立的大胤储君,未来的九州之主,就算年龄再小,旁人也得敬着让着,不敢真把他当成一般孩子看,即便是长辈,在他面前自居的时候,也会谦恭三分。除了他父皇,平日里确实没人敢轻易揉他的头。
东君算是第二个。
小孩子没什么道理可凭依,只不过凭着自己潜意识的感觉,觉得眼前的人很亲近,歪打正着地将楚珩和东君联系了起来。
楚珩看着团子清澈的眼神,心里生出了点欺骗小孩子的内疚,伸手又揉了揉他的头,笑道:“哪有像你这样,靠揉脑袋认人的?我当然不是。”
清晏听懂了楚珩否认的意思,点点头就相信了,天真地又问:“那你是谁啊?”
楚珩想了想,说:“我是东君的师弟。”
清晏眼睛顿时一亮,拉着楚珩的袖子往前挪了挪,离他又近了一些,奶声奶气地问:“那你知道东君叔叔长什么样子吗?东君叔叔戴着帽子不给我看,可是他那么好,是不是像你一样好看?”
“……”楚珩看着团子天真可爱的脸,一时间有些哭笑不得。
经年之后,还是一样的日晡时分,在阳光稀薄的仲秋午后,清晏拿了张薄毯从殿里走出来。
楚珩在软榻上斜倚着,半睡半醒间,觉到有人过来,抬眼便看见了正弯腰给他盖被子的清晏。
他眯着眼睛端详,从宣熙八年到宣熙十八年,十年的光阴足够让一只软软糯糯的大白团子长成一个清隽疏朗的飞扬少年。
楚珩看着面前风华初显的帝国储君,一恍神间想起了许多印象深刻的旧事。
见他睁眼,清晏手上动作微顿,“儿臣吵到父君了?”
楚珩摇摇头,支起身子朝他招了招手,示意他在榻旁的软凳上坐下来。
楚珩忆起的是他们在敬诚殿“初见”的场景,时过经年还是觉得好奇,他说起那时的事,开口问清晏,当年还是一只团子的时候,是怎么一眼就认出自己是姬无月的。
儿时关于“东君叔叔”的那些重要记忆,并没有随着长大而忘却,少年思忖了片刻,而后摇了摇头,看着楚珩认真地说:“其实儿臣并没有真的认出来。”
楚珩闻言微讶。
清晏想了想,说:“或许是因为儿臣第一次见父君,是路遇赫兰拓行刺,从那个时候起,父君就给了我一种绝对的安全感,无论是哪个您,无论是不是以大乘境的面目出现,这种感觉都没有改变过。表叔也好,其他的叔伯兄弟也罢,他们都没有给过我这种‘只要在,就可以绝对安心’的依赖感,从小到大,就只有您和父皇两个人。”
清晏说:“当时儿臣在敬诚殿见到您,尽管您不是东君的模样,可还是让我感到很安心。您当时像东君一样抱我、揉我的头发,儿臣之前没有见过东君面具下的面容,但就是觉得东君叔叔一定也很好看,于是稀里糊涂地就那么问了。”
清晏笑道:“说起来,父君当时骗我。”
楚珩闻言也笑:“我那是为了瞒你父皇。”
少年听到“父皇”两个字,脸上的表情有一瞬间的不自然。
楚珩眼底浮现无奈,摸了摸他的头发,继续道:“我那时因为一些旧事对姬无月这个身份有心结,加上不知道该怎么和你父皇开这个口,而且,我还有点怕他罚我……”
最后一句说得半假半真,楚珩笑了一声,弯着眼睛道:“你父皇他凶得很,当年第一次跟我说话,开口就是冷冷的三个字,我一直记到现在。”
清晏将头枕到楚珩膝上,好奇地抬眼问:“哪三个字?”
楚珩轻飘飘地说:“杖二十。”
清晏:“……”
“他不会的。”清晏沉默了一下,有些别扭地小声道:“他只不过是说得严重,他都没有这样打过我,又怎么可能舍得打父君你。”
“嗯。”楚珩点点头,没有反驳,轻抚着少年的头发,低眸问:“所以你就敢肆无忌惮地与他怄气?”
清晏不太自在地别过脸,“我没有……”
“我去趟漓山没几个月,这才刚一回来,高公公就和我说你们俩又闹起来了。”
清晏没应声。
楚珩轻轻点了点他的额头:“翻遍史书,只怕都找不到第二个敢像你一样任性妄为的储君。人家太子哪个不是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到了你这儿,一言不合还敢和皇父冷战,简直半点顾忌都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