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5章 掉马(三)
影卫驾车带着楚珩往后头去,凌烨换了辇,转身去往靖章宫。
心里那棵失落的绿芽经过一路的酝酿,早已经长成了一棵参天大树,撑得整个心口都闷闷的,又酸又胀。这口气堵在心里怎么都散不出来,渐渐酿成沉重的怒意,让凌烨一踏进敬诚殿的门,立时就发了火,御案上的镇纸玉器被他挥袖一扫,噼里啪啦全摔碎在地上,发出骇人的巨响。
皇帝素来冷静克制,鲜少这样大发雷霆,伺候的近卫内侍不明所以,战战兢兢地跪了一片。凌启跟在他身后进来,再次大礼请罪。
连最受信重的影卫首领都是跪伏姿态,众人噤若寒蝉,半点声响也不敢出。
殿里殿外霎时死一样的静寂,深沉的无力感再次湮没了凌烨,他跌坐在龙椅上,伸手揉了揉眉心,勉强收拾情绪,抬头对凌启道:“大统领起来,朕不是对你。今日街上的那几个人,你亲自带人去查,退下吧。”
凌启有些担忧地看了皇帝一眼,总觉得一定是发生了旁的什么事才能让陛下如此生气。但皇帝此刻显然不想多言,再次摆手,凌启只得领命告退。出去后放不下心,又嘱咐了今日当值的天子影卫。
凌启一走,过了许久,皇帝都不见任何动静。高匪轻手轻脚地从地上起身,叫了几个内侍准备清扫摔碎的玉器。皇帝却忽然回过神来,瞥了他们一眼,挥了挥手命所有人退下。
高公公一步三回头地走在最后,正在心里纳闷着楚珩怎么不在,就听皇帝忽而道:“高匪——”
高匪立刻躬身:“奴婢在。”
“今日所有人求见,一律殿前等候听宣——”
高匪正要应诺,就听皇帝缓缓又道:“包括御前侍墨。”
高匪旋即一愣,抬头觑见皇帝面无表情的脸,心里立时咯噔一声,顿了顿应道:“奴婢领旨。”
高匪退出去,正殿的门被阖上,空旷的大殿只剩下凌烨一人。
在极致的静谧中,凌烨听见自己的心在胸腔里一下下的跳动,他抬手抚上心房的位置,一缕缕的失落、难过以及愤怒正从那里迸发出来,流遍他身体的每一寸,让他忍不住战栗颤抖。
楚珩。
大概是因为这个名字就刻在这个地方,所以跳动起来的时候才那么痛。
他骗我。
喜欢是真的,欺骗也是真的。
可越是喜欢,越是在乎,就越容不得欺骗。在得知真相以后,也会更加失望、更加伤心、更加愤怒。
在那些欺瞒和谎言之前,楚珩有没有想过自己会生气?应该也是有的……可若是想过,又为什么会一而再再而三地瞒他骗他。
或许根本就是不够在乎?
凌烨面无表情地想。
他突然回忆起,今日在长宁大长公主府上,楚珩有一阵没来由的低落,他是不是曾经想过有一天会暴露东君的身份——对此或许也有过不安。
但还是选择了不说,继续欺瞒自己。
凌烨咬了咬牙,一股怒火倏然涌上心头。
“影卫——”他朗声传唤。
当值的天子影卫闻声而入,跪地听旨。
“去查。”凌烨按着御案的指尖发白,面无表情地命令,“楚珩今天在大长公主府都遇见过什么人,说过什么话。”
影卫微微怔了一下,想起统领出宫前的交待,隐隐约约地似乎有些明白了陛下动怒的缘由。他不敢耽搁,领命告退。
凌烨看着天子影卫的背影消失在殿外,已经派人去查了,可他犹不解怒,失望像是水流,从跳动的心房一捧捧地往外涌,很快就淌遍四肢百骸。
他就是想不明白,楚珩为什么要骗自己呢?
他真是恨透了这个字。
身为皇帝,他天天要面对无数心怀鬼胎、想要欺骗他的人,一个个,嘴上说着“不敢”,欺上瞒下的事做起来一点都不彷徨。
现在,连枕边人心上人也在骗他。
……
潮水般的无力感从这座大殿的四面八方涌来,几乎要将他整个人湮没其中。殿门关闭,透不进一丝光亮,整座大殿都是暗的,凌烨孤独地坐在中央的龙椅上,突然就想起了他的父皇。
他父皇这一生,无论是对孩子还是对爱人,从来都没真正付出过他的真心。
最是无情帝王家。
这七个字在先帝身上体现得淋漓尽致,在临终前给继承人单独上的那一课里,他也是这样教凌烨的。
为帝者,可以海纳百川胸怀天下,可以宽厚仁爱待民如子,心中可以有一切,但是唯独不能有儿女情长。
凌烨永远忘不了自己的父皇说起“情爱一文不值”时的漠然眼神——那大概就是皇帝吧。一辈子,生是这把龙椅上的人,死也是龙椅的魂,生生世世不得解脱,永远都是最孤独的帝王。
凌烨从前一直想要走出一条和他父皇不同的路,从未动摇改变过。
可是现在,他忽然在想这些年的坚持是不是错了。
孤家寡人,也许就是皇帝的宿命。
是他的命。
*
正殿外,五城兵马司的几位指挥使都已经到了,皇帝当然没有见他们,几个人已经从影卫那里知晓了今日街上发生的事,惨白着脸在殿外跪了一排,战战兢兢地等着皇帝降罪。
高匪站在门口守着,心里又是担忧又是发苦,几乎是满面愁容。而这种愁苦在看到远处楚珩朝这里走来的身影后,终于到达了顶峰。
他眼皮跳了两跳,给徒弟祝庚使了个眼色,自己慌忙先走进去通传。
皇帝坐在龙椅上,高匪看不清他的神情,提着心道:“启禀陛下,楚侍墨过来了。”
“不见。”皇帝的声音听不出任何情绪起伏,“朕今日不再理政事,无需伺候笔墨,命他退下,偏殿待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