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6章 本分

其实楚珩昨夜就到了,也知道楚琰回来的事,只是从露园用过晚膳回到侯府已近亥时,他带着穆熙云备的年礼去见过钟平侯和叶氏后,为时已晚,想着楚琰风尘仆仆一路辛苦,干脆就没有再去扰他,等着今日再见。

兄弟两人不缺话说,一路说说笑笑地到了祠堂,在门前正好迎面碰上了钟平侯和世子楚琛。

见过家礼,楚琛也颔首致意,喊了声“二哥”。

钟平侯却不发话,目光从楚琰身上掠过,看了楚珩几眼,容色有些复杂,但到底没说什么,只淡淡道:“都进去吧。”

楚琰心里绷着的弦这才松了下来,拉着楚珩的袖子跟在钟平侯身后进了祠堂。

相较于楚琰的顾虑,楚珩见怪不怪,昨晚他去正院见钟平侯的时候,就察觉到了他和叶氏的情绪不太对,不用说都知道是因为太庙祭祖的事。但钟平侯一直没问,楚珩也不打算主动提。

楚氏宗族的子弟已经到了大半,看见楚珩平静无比地跟在钟平侯身后进来,脸上顿时神情各异。

稍后叶氏领着府里姑娘们也过来,面无表情地看了楚珩几眼,没说话。祠堂祭祖平静到近乎压抑,一直到结束,众人想象中的诘难场面都没有发生。

但谁都不会简单地以为这事就这么过去了。

兄妹三人再去偏祠祭拜生母,身后的窃窃私语就当作没听见,直到用过早饭,一齐去了楚琰的住处,楚歆才露出了忧色。

楚珩倒没太放在心上,他知道叶氏心里会有不适,也没想过要得她的好,反正钟平侯总不至于衡量不清利弊,他不表态,叶氏心里纵有不甘也没法发作什么。

楚珩并没打算在侯府里十天半个月的碍旁人的眼,现下楚琰也回来了,楚珩只想陪他和楚歆好好过个年,一起守完岁。需要钟平侯和叶氏给的太平日子不用多,除夕这一天就好,明日初一进宫朝贺后,他就回明承殿了。

楚珩安慰了楚歆几句,伸手接过楚琰的扇子,又见他从荷囊里摸出了枚精致的玉带钩,一并推到自己跟前——真正想带的礼物还得提前藏起来,楚珩失笑之余又有些心疼。

除夕主院事忙,依照侯府惯例,公子姑娘们没有聚到主院用午饭,难得的和各自的生母一起吃了。

这也恰好遂了兄妹三人的意,热热闹闹地涮了个牛肉锅子。

饭毕,就着现成的火炉子,楚珩正带着楚琰烤栗子,院里的小厮敲门走了进来,手中托盘上放着一盏汤药。

楚琰点点头,挥手将人打发了,剥好手里的栗子递给楚歆,起身端起药汤,却只喝了半碗,剩下的全浇在了门旁的万年青盆景里。

楚歆见怪不怪,楚珩却看得皱起了眉。

楚琰身体底子不好,在楚氏族学里崭露头角后,钟平侯对这事就越来越上心,专程给他延医问药开了许多调养方子。昨晚楚珩回到住处,身边的小厮乐庆和他说起楚琰近况的时候提到了这事。

楚珩放下火钳子,站起身道:“阿琰,你过来。”

“嗯?”楚琰闻言放下漱口的茶杯,走了过来,“怎么了哥?”

楚珩没说话,沉颜打量着他的面色,握住他手腕探了探,片刻后皱眉道:“阿琰……你故意的?”

一旁听言的楚歆垂下了眼帘。

楚琰张了张嘴,眼神有些闪躲,下意识地避开楚珩的目光,片刻后又转回头来,笑着说道:“哥,我心里有数,现在这样,不会再变差,也不会太快地变好,就可以了。”

在钟平侯和叶氏那里都能维系好平衡。

儿子之于父亲,庶子之于嫡母。

两方都平了,日子才好过,侯府便有家和万事兴。

楚珩转瞬间明白了楚琰的意思,眼神暗了暗,没有再说什么。

二十年前,叶氏嫡长子夭折,钟平侯膝下唯有楚珩这一个儿子的时候,这种平衡曾被短暂地打破过一次,结局是庶子离家——父亲厌弃了驽钝不祥的儿子,嫡母也不再为占着“长兄”名分的庶出心烦。

二十年后,楚珩从漓山回到侯府,令各方都称心如意的平衡,再次面临动摇。

晚间,戌时,年节的鞭炮声噼里啪啦地响起,钟平侯府的正厅内,热热闹闹地聚集了一大家子的人。

侯府的年夜饭吃得晚,一直等皇城里恢宏的吉钟庆鼓声第三次传来的时候,侯府正厅才开始摆起年夜饭的长桌。

在团圆欢闹上桌之前的这会儿,是钟平侯楚弘训话的时间。除夕是一年的最后一天,辞旧迎新,该了结的旧事不能放到新年说。

往岁这个时候,钟平侯都是挨个对儿女子侄们提点几句这一年里的对错得失,以期新年有所进益。大庭广众的,钟平侯话不会说重,晚辈们也不觉得难堪,大家一起听着旁人的,有则改之无则加勉。

如若太庙祭祖仪典上没有出现楚珩这个变数,今年除夕的训话大概依旧是言笑晏晏,点到即止。

钟平侯从昨日宫宴结束后回到家里,一直到现在,那股子郁气始终堵在心口,他只要一闭上眼,就会不由自主地想起旁人含讽带嘲的眼神。

他心里清楚旁人除了能在背地里嚼舌根,不阴不阳地刺自己几句外,也做不了其他的。楚珩到底是他的儿子,能入享殿祭祀,多多少少都有光耀门楣。

所以昨天晚上,妻子叶氏和他说起这事打脸的时候,钟平侯并没有立时给予回应。

直到今日清晨,阖族开祠堂祭祖,面对一代代楚氏先祖的牌位,钟平侯领族中子侄三拜九叩,礼毕回头,他看着许多风华正茂的晚辈们恭容肃立,忽然就想,他们钟离楚氏的荣光,什么时候需要漓山叶氏来帮着添了?

漓山抬举楚珩,是顺带着给侯府添了点光,可这也没少打自己的脸。为着个无足轻重的儿子,让旁的世家说钟离楚氏的闲话,太不值得。

钟平侯今日思忖许久,还是觉得不妥。皇帝和姬无月还不知道达成了什么交易,万一漓山叶氏真打算动摇立场,甚至就此入朝,那他们抬举楚珩,说的难听些,把块烂泥给扶上墙,不就是在变相向各大世家宣示实力?这怕不是在踩着楚家的脸面往上走!

钟平侯越想越觉得脸上火辣辣的。

晚上一大家子人聚齐,几房一块聊些闲话,子侄们也在下头说说笑笑。钟平侯不自觉地往楚珩那里瞥了几次,见这个常年不在家的儿子和楚歆楚琰倒是亲近,与世子楚琛以及其他堂兄弟也能处得过去,举止还算从容有度,让钟平侯觉得楚珩也不是没得教。

于是到了训话的时候,钟平侯看着底下的楚珩,拿出了点平时教导其他儿女的耐心,平和地道:“你素来知礼,只是有一点,我从前就与你说过,你是钟离楚氏送进武英殿的人,在外代表的是楚家的颜面。日后行事之前先多想想这个,莫要为了一点个人的功利,失了整个家族的大局,恪守本分才是正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