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1章 脾气(三)

阿月和皇帝的事对外瞒得很紧,穆熙云不清楚林氏是从哪儿听得的风声,但含沙射影都到这个份上了,就差指着鼻子骂他们家东君是“佞幸”了,穆熙云也懒得再跟她委婉客套:“林夫人问我?

她唇角扯出个淡笑:“我虽不曾研习过《平帝史鉴》,但也是读过几轮的,朝史宫史都不曾有过梅氏子这个人,既然无凭无依,我就不好妄议人家的生前身后事。”

林氏闻言张了张嘴,刚要反驳,穆熙云却不给她这个开口的机会,紧接着又道:“不过我倒是知道另一桩,想来各位夫人也晓得。”

“昔年太祖皇帝和昭懿皇后膝下幺子敏诚亲王,不就是放着世家贵女不娶,非要和端武襄侯采兰赠芍么?两个人的事在民间都广有议论,最终携手到帝后跟前,力排众议,得了首肯。”

“端侯就不必说了,‘武襄’二字一看便知;敏亲王谥号‘诚’,谥法有云,从容中道曰诚,秉德纯一曰诚。如此可见,后世并未因所爱为男子而否定二人的德行功绩,相反,此事书于国史,流传到今天,也成了一段白头相并的佳话。”

在场的几位夫人大族出身,自然都是读过国史的,她话音一落,大家来了兴致,七嘴八舌地讨论起来。

林氏本意就是试探穆熙云对楚珩之事是否知情,却不想自己竟看走了眼,这穆夫人不仅对此一清二楚,还不以为耻,甚至觉得理所当然。

她心头火起,当着众人的面也不好发作,冷冷笑了一声,道:“穆夫人此例恐怕不妥,端武襄侯是何等人物,少有威名,瑚琏之器,梅氏子一个佞幸焉能与之相提并论?”

她话音带怒,在场众人不知内情,一时间摸不着头脑,面面相觑。

“少有威名?”穆熙云缓缓重复了一遍这四个字,微微笑了一笑,“端侯虽有大能,但他十七岁的时候,其实也不过一小有才名的风流世家子罢了,离威扬九州还差得远呢。”

端侯是上了皇家玉牒的“敏亲王妃”,后人议前人之功,难免会修饰一二,林氏不解穆熙云这话何意,但后者也只是提了一提,继而便道:“不过林夫人所说也算不得虚言。”

她似乎有意息事宁人,几位同坐的世家夫人见状纷纷打起了圆场,转了别的话头,林氏心有不快,但也不好再多辩。时至午间,几人略说了几句话,很快便有庄子里伺候的婢女来请她们入宴。

话不投机半句多,穆熙云没有再与林氏她们同行,唤了个侍女去寻楚歆,略坐了一阵才往前头去。

然而才刚转过走廊,迎面便看到林氏正站在前方,显然是专程在等她,沈黛也在其身旁。

穆熙云没有再避,走上前去颔首道:“林夫人。”

“穆夫人,”林氏还礼,道:“这是小女沈黛。”后者上前福身。

穆熙云神色淡淡的,略一点头:“我知道,方才已经见过了。”

“不。”林氏微笑说,“穆夫人并不知道,所以我再来与您讲清楚。先帝驾崩前曾留过口谕,指顾家大小姐顾柔则以及小女沈黛为今上后妃,以辅圣躬、以兴宗室。”

因未有明旨,这事儿只在帝都一些世家内部传了传。穆熙云久在漓山,自然未曾探听过这些,闻言顿时明白过来林氏针对楚珩的缘由。

她心念电转,很快将这事捋了一遍,面上神色不变,平声道:“林夫人所言我是第一次听说,不过我倒知道另一件事,顾家大小姐早从去年秋月便开始议亲相看了,今上还许了赐婚恩典,林夫人也有所耳闻吧?”言下之意便是先帝口谕算不得数了。

林氏摇了摇头,微笑道:“小女与顾家大小姐不一样,太子既立,里头的门窍不消我多说,穆夫人一想便知。”①

“我们文信侯府没有胆子拿先帝口谕开玩笑。穆夫人,我专程在这里等您,是想与您掀开天窗说几句亮话,想来您已经知道了,您的爱徒楚珩和陛下……咳,”林氏虚咳了一声,看着穆熙云,语气诚恳道:“年轻人一时想差走错了路,只要能悬崖勒马及时回头,我们这些做长辈的无需过于苛责,笑一笑就过了,毕竟谁年轻的时候没干过一两件糊涂事呢?”

“令人痛心的不是错,而是不知悔改,非要螳臂当车,行些悖礼违义之事,等撞了南墙,见了棺材,已然为时晚矣……穆夫人,您是楚侍墨的师父,也不想让他有一朝日重蹈那梅氏子的覆辙吧?”

林氏自问这一番话已经足够推心置腹,稍微有点理智懂些道理的人都知道该怎么做,果然,穆熙云笑了一声,缓缓开口说:“早闻堰鹤沈氏诗礼之家,今日一见果然如此。”

林氏心里一松,刚要出言谦谢,却不想穆熙云忽而话锋一转,说道:“我们漓山一叶孤城,穷乡僻壤,蕞尔之地,又不问世族之事久了,见识难免浅薄,论礼法辩纲常,不及堰鹤城多矣。”

她这话像是自谦,但也谦得太过了,一叶孤城虽地处东极,但漓山数百年武道传承,桃李遍布九州,近年来更是连出两位大乘境,一叶孤城早有“东都”之称,繁华鼎盛,比起宁州州城韶都也不遑多让。真论声名实力,放眼大胤九州,除了宜山书院,还有哪个敢与之相较?

林氏心里忽然涌上一股不太妙的预感,果不其然,穆熙云勾了勾唇角,又道:“所以啊,林夫人方才所说的‘以辅圣躬,以兴宗室’我不太懂,我只知道圣人也是人,陛下也是要过日子的,人吃五谷杂粮,便生七情六欲,在这一点上,我徒弟跟陛下没什么两样。林夫人可能不清楚,我们漓山呢,在婚姻情爱之事上,是不太讲究利益取舍的,人活一世,若是事事都要权衡利弊,那还有什么意思?我一向觉得,日子是用来过的,不是用来称的。”

“如您所知,我徒弟确然是喜欢陛下,我没有阻拦他,是因为日子是他的,其中冷暖喜乐只有他自己知道,若是缘分对了,日后说不准能像敏诚亲王与端武襄侯一样,传为一段国史佳话。若是个中滋味不好,那就像您刚才所说的,年轻人嘛多少都会犯错,一别两宽,退出来就是了。”

林氏觉得穆熙云简直不可理喻,她怒极反笑,胸前起伏几下,冷冷道:“退出来?穆夫人说得容易,您以为高足是什么层面的人?以史为鉴,梅氏子的下场您没忘吧?”

她话音陡然拔高,穆熙云却只是容色平静地看着她,半晌,淡淡道:“林夫人是说流放而亡?”

林氏不言。

穆熙云轻笑一声,“林夫人,我徒儿是什么层面的人我清楚,不消您来提醒。我既然敢说这话,自然有我的道理。”

林氏一噎,刚要开口,穆熙云又道:“楚珩自小在我与家夫膝下长大,我夫君这人最是护短,他虽没什么大本事,但我想,腾出手将徒弟完完好好地带回一叶孤城,还是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