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3章 行卷
楚珩看向穆熙云一并带来的那只书匣,问道:“这是什么?”
穆熙云打开,从里头随手拿出一张卷轴递给他,说:“恩科应试学子投到漓山门下的行卷。”
“行卷?”楚珩蹙了蹙眉,拉开卷轴扫了一眼上面的辞赋文章,说,“这东西不是该投到礼部么?”
穆熙云笑盈盈地看着他:“论规矩确实应如此。”
——但是仅仅投献到礼部哪里够啊!
从烈帝开科举至今,不过兴了短短几十年,中途或改或易,在太后临朝称制期间曾一度名存实亡,到陛下亲政才被重新捡了起来。
科举推得艰难,皇帝难,受惠的寒门学子也难——科举一开,各大世家的嫡系子弟依旧及冠后上品入仕,核心不改,可那些旁支偏系就得和普通学子们一起下场参试;而原先寒门庶族要想登天子堂,得先投身至各世家门下效忠,才有中上品入仕的机会,如今有了科举,却是卷子一考就行了——这便动了世族的根基,谈何容易?
皇帝有皇帝的思量,世族也有世族的利益,彼此相互掣肘,各退一步,于是兴科举,但卷子不糊名。
继而就有“行卷”——主试官评判名次时,除了阅考卷外,有权参考学子平日的作品及才誉。因而帝都会试之前,应试学子要将自己平日的上乘之作写成卷轴,投献到主持考试的礼部,此谓“行公卷”。
有公就有私,现下楚珩手里的就是“私卷”了。
“漓山嫡系虽然不在帝都,但叶氏族人有不少在朝中任职的,年前来露园送节礼,你也都见过了。”穆熙云说,“咱们漓山本就居大胤十六世家前列,恩科主副考官暂且不论,至少同考官里必有漓山一席,此外遵照国法,漓山两位大乘境,再加两席。所以宁州应试学子求引荐的,行卷大都投到这里了。”
天下九州,除却中州在天子脚下没有势力划分外,其余各州都有学子们可拜的“山头”——朔州是北境顾氏;靖州有慈绥谢氏;宁州的漓山叶氏;庆州堰鹤沈氏;越州博康林氏、榆陵容氏;宛州澹川颜氏、望溪端氏;云州苍梧方氏;昌州最为特别,豪门林立,十座城里恨不得八处是世族本家,萧苏韩周闻,尤其前三者,萧侯不用争都是必定的副考官,苏公是先帝钦点的辅政大臣、天子股肱,而韩氏的老国公有“学圣”之称,裕阳乃读书人的朝圣地,更是不必多说。
这里头,又数顾、谢以及漓山最好拜,前两者是军权世家,族里旁系子弟少有科考的,保荐起外头的寒门不用留太多余地。漓山也差不多——比起宁州的另一著族钟离楚氏,其下旁支众多,人人都想入仕,楚氏引荐起来总得先论关系,紧着同宗同姓的自家人——而漓山嫡系远离帝都朝堂,又不大与其他世家往来,没有那么多人情世故要讲,只需看学识水平、文章优劣予以保举,因而宁州自认有才的寒门学子多爱往漓山叶氏门下投献行卷。①
“这些文章卷轴从前都是你齐师叔着人看的,今年你来了自然就由你做主了。漓山的三名同考官,留一个给宗族里在朝的,沾你和你师父的光得的那两席,你看着办就是了。”穆熙云道。
楚珩点点头,视线落在手中的卷轴上,薄薄的一张纸就承载着一个人的前途命运。决定会试名次的考官多是各大世家出来的,除非有“一览众山小”的傲然才气,否则那些普通优秀的人要想得个好功名,仅仅只“行公卷”到礼部如何能够呢?
但凡能寻到些门路的,都要先拜拜山头。人从哪个山头出去,日后登科及第,就欠了“山头”的一份知遇之恩,出将入相,无论走到哪里,都是要还的——这便是世族的人脉。所以各大世家才要全力争夺主、副、同考官的名额。
这些能到他手里行卷的还算是幸运的,外头大把的人连投献的门路都没有。他们不姓叶也不姓楚,要想出头,就得付出世家子弟十倍的努力,学成十倍的优秀。
可纵使这样难,都已经算好的了。从前论品取仕的时候,要讲出身品第,寒门庶族想出头,要还的不只是“知遇之恩”,投靠到哪家就打上了烙印,几乎是一辈子的效忠了。如今有了科举,好坏总有条路走了。
——只是路漫漫其修远兮。
楚珩看了一遍手上这份策论,是宁州一个姓吴的学子作的,名字倒是起的挺大气,叫——吴不知。胆子也够大,人家行卷都献诗词文赋,唯恐触了主家忌讳,他倒好,直接投策论,议政事砭时弊。
一份份的看下去,一下午的时光不知不觉就这么过去了。傍晚春蒐结束,凌烨从前头回来,看见书桌上的一堆卷轴,翻看两眼,随口道:“你师父将漓山门下的行卷都交给你了?”
“嗯。”楚珩应声,“我现在又出不去,闲着也是闲着。”楚珩从卷轴里抽出几张递给凌烨,“这几人的文章还不错,尤其是这个叫吴不知的,策论鞭辟入里、有理有据,极是难得,只不过……”
“策论?”凌烨闻言微讶,接过来扫了一遍,唇角轻牵,接过他的话道:“只不过不晓世故欠磨砺,不懂得‘人在屋檐下,需得先低头’,这策论是运气好,投到了漓山这儿,换个门庭,恐怕就被按下去了。这样的人虽身负大才能,却太有想法,难能驾驭,不是世族们喜欢保荐的,也不够讨上峰的喜欢。”
难能驾驭不够听话,楚珩眉梢一挑,朝中不就一位么?恰好也是走科举上来的——宣熙帝的臣子里头,恐怕没人能比尚书令颜懋更不知顺从吧?
可这么不讨喜的一个丞相,宣熙帝却不仅不急着收权,好像还打算继续用下去——是收不了还是不想收……这区别可就大了。
凌烨觉到楚珩直勾勾的视线,忍不住低头看了看自己,问道:“盯着我做什么?”
楚珩似笑非笑,悠悠说:“看我们陛下心里有多少小九九。”
凌烨听言好笑,翘起唇角,展开了双臂,道:“呐,看吧。”
楚珩展颜莞尔,放下卷轴上前一步,伸手摸了摸凌烨的心口,然后煞有介事地摇摇头,笑道:“帝王心,海底深,可摸不出来。”
这话怎么听着那么不对劲儿呢?凌烨轻轻咬了咬牙,将卷轴一撂,揽住楚珩的腰往坐榻上带。待回过神来,楚珩已经坐到了他腿上,这是个极其容易“出事”的姿态,楚珩吓了一跳,手忙脚乱地就要起身下来:“别闹,离我远点儿,回头过了病气给你。”
凌烨一手按住他,一手拿起旁边榻桌上的海棠花圆瓷盒,示意楚珩低头,拈起架上涂药的毛笔,道:“下午从猎场回来,见着你师父,她说给你送了外敷的药来,还有一张药浴方子,回头用过膳泡一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