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0章 阿月(下)

东君这一嗓子,吓得一只脚刚迈进门的露园暗卫“刷”地一下又缩了回去,躲在墙根后自欺欺人地祈祷东君没看见他。

楚珩清楚地记得,当日叶书离临走之前,这个暗卫曾来向叶书离禀报过“话本生意”的相关事宜。

真是打瞌睡就给送枕头,楚珩咬着牙说:“过来。”

须臾,暗卫从墙根后挪了出来,顶着楚珩要杀人的目光一步一挪地走了丈远,然后“嗖”地一下蹿到齐峯身后躲好,声若蚊蝇地主动招认道:“……二公子担心帝都这边可能有人怀疑您的身份,就和少主传信商量着,一块儿想了个一劳永逸且万无一失的法子,交待属下务必办好。二公子说,您也……”同意两个字到了嘴边,暗卫连忙又咽了回去。

——当初的预感诚不欺我,鬼见愁和少主合谋干事果然没什么好结果,也不知道是哪里出了差错,反正只看东君这黑如锅底的脸色,同意就有鬼了。

“一劳永逸?”楚珩轻轻笑了起来,一字一顿地重复道,“万无一失?”

山花的美人面笑起来是真好看,但暗卫瑟瑟发抖地给他跪了,清楚地从东君的笑中读出了九个字——看我不剥了你们的皮。

……

在帝都卖得火热的《璃山双月之间那些不得不说的秘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给撤了下来,漓山书局的人虽然倍感惋惜,但由于露园派去传信的暗卫说是东君飞隼传书下的令,谁也不敢耽搁,于是一摞没卖完的话本子全成了灶膛里的柴火。

当晚,白隼飞往漓山,携着一道东君的亲书令,字迹笔锋锐利,力透纸背。见字如面,颇有种“来如雷霆收震怒”之感,大师兄的恼火程度可见一斑。

东君传令,将始作俑者叶书离和叶星珲一块儿逮到水镜台去,这册纯属胡扯的《双月》话本一共印了多少册,他俩就将门规抄多少遍,抄不完就住在水镜台不用出来了。

另外,即刻将这册该死的话本全部销毁,一叶孤城若是有人胆敢私藏议论,叶书离和叶星珲就是下场。

东君在漓山有多大的威慑力呢?只在令笺传到的第二天,整个一叶孤城再找不到半本《双月》的影子,这也成了漓山藏书阁唯一没能收录的话本。

没胆子啊!

谁不知道大师兄姬无月是全漓山最凶的人!说实在的,如果不是《双月》的撰书人文采斐然,遣词造句过于旖旎动人,这话本在漓山恐怕都没多少人买!

冷酷无情的大师兄和美人如玉的楚师兄怎么会有一腿呢?这俩人简直天差地别好不好!如果说楚珩在漓山是人人都爱亲近黏着的山花儿,那么姬无月就是所有人敬而远之的存在了。

东君不常在漓山现身,但他每一次出现,十有八九都是要责罚人,譬如叶星珲,就是被他罚得最惨的那个。少主性子跳脱,时常顽皮闯祸,东君是他正儿八经的嫡系师兄,每每少主犯了错被捉到水镜台反省,东君总会派人将他领去望舒殿亲自管教。只要一教训,没个十天半个月,少主别想从望舒殿出来,拒说是受罚加养伤——东君打的。

还有楚师兄,肯定也没少受罚,不然怎么一进望舒殿就不见人影了呢?漓山弟子们早有观察,每当东君在的时候,楚师兄从来不出来见人,一定是被罚怕了,以至于都不敢在大师兄面前出现了。

言而总之,在漓山弟子们眼里,山花楚珩和东君姬无月,完全就是两个极端。他们有多亲近楚师兄,就有多害怕大师兄。

而现在,他们的大师兄也很害怕。

陛下私下里的小气以及对东君的不待见,楚皇后不是没见过。

他握着话本的手微微发颤。

当初楚珩称病,东君来帝都,一连二十天不见他的人,现在回过头想想,怎么看怎么都像是他在以病之名请假出宫,好跟东君私通幽会。还有后来,东君毫无理由地突然出手,帮天子影卫清剿千诺楼,他当时怎么和凌烨说的来着?

——“是我传书给他,让他去给影卫帮个忙。”

……

这真是越描越黑,没法解释了啊!

楚珩倚在墙边,绝望地以手抚额。

连他自己看了这话本都会不自觉地往那个方向联想,何况凌烨呢?

“姬无月”行踪飘忽不定,凌烨找不着人在哪儿,暂时没法算账,但是“楚山花”……

楚珩脊背发凉。

他“剥了”始作俑者们的皮,凌烨肯定也会剥了他的“皮”。

总之他现在已经不敢回宫了。

日头西移,眼看天边的霞光渐渐收归地面,楚珩心里残存着的那点侥幸,也随着时光的推移越来越稀薄。他很慌,神思都不太清明,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应该翻翻国史宫规,看看皇后和陛下定了终身,又在外面和别人有私情该是什么罪。

正气若游丝地倚在墙角兀自心慌着,外头齐峯敲了敲门,走进来说:“小楚,快收拾一下,宫里来人了。”

楚珩下意识地将那册话本藏在身后,正欲开口和齐峯说找个理由称病躲一躲,门外就走进来个天子影卫。

影卫朝他略一颔首:“楚侍墨,陛下口谕,宣尔即刻入宫面圣,不得有误。”

我完了!

楚珩脑中一片空白,只剩下这三个字,嘴上木然道:“……臣遵旨。”

今日十六,是他休沐的日子,眼看天都要黑了,凌烨这个时候派影卫过来提人,原因不做他想。

楚珩在马车里坐如针毡,旁边参乘的影卫则正襟危坐,目视前方,俨然一副正气凛然的样子。期间楚珩问陛下心情如何,影卫看了他一眼,摇摇头也不说话,目光里似乎还带着隐隐的谴责。

“……”楚珩顿时无比心虚,仿佛自己是个被抓了现行的薄幸郎。

从城郊露园到皇城九重阙有一段不小的距离,往日只觉得漫长,今天却一晃眼就过去了,马车驶入兴安门的时候,楚珩还没回过神来,眼看着明承殿越来越近,他愈发坐立难安,最后只能勉强安慰自己——万一呢,万一影卫中午没有带那册话本回来,或者凌烨忙于政事还没来得及看呢?也可能只是习惯性地派影卫叫他回来呢?

带着这丝微弱的侥幸,楚珩下了马车,深吸口气迈过明承门,朝里走去。

初春的日头还短,酉正过半,天色就已经暗下来了,月亮隐隐浮现在云层后,明承殿里点了灯,但不知是不是错觉,楚珩远远瞧着总觉得却不如以往亮堂,殿里殿外都有些暗沉沉的。

高匪抱着拂尘倚在门口,看见楚珩过来,连忙带着人下了殿阶去迎。

“高公公,”楚珩压低了声音,试探问道,“陛下在做什么呢?他下午有生气吗?”

高匪笑眯眯地引着他往里走,闻言道:“哪能呢?陛下和谁生气也不会和您动真格的,下午瞧着……圣心怡悦,并未见动怒,这会儿在里头看折子呢,您快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