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1章 当年
皇帝再次醒过来是第二天傍晚,可天色昏沉,仿佛已经入夜一般。
他微微一动,边上守着的人便望过来,带着一点点惊喜道:“皇上醒了?”
是竺元风!
接着细细索索的声音响起,顺帝听到放轻的脚步声进进出出,烛光点起,转眼寝殿便亮如白昼。
空气中弥漫出一股淡淡的草药味,只见竺元风端着一碗药走进来,“皇上。”
顺帝看着凑在面前的人,一双眼睛带着血丝,一看便是没有好好休息,他不由地问:“朕睡了多久?”
“回皇上,一天一夜。”
“你就这么守着朕?”顺帝喑哑的声音,带着莫名的情绪。
竺元风垂下头,淡淡道:“这个时候,奴才怎敢歇息。”此话模棱两可,一语双关。
然而听在顺帝的耳朵里,却让他动容,此时此刻,身边还有这样一个人,帝王很是宽慰,他闭上眼睛,半晌无声——太子步步紧逼,帝王又昏睡,为防宵小,竺元风放心不下,自不敢松懈。
这是顺帝理解的意思,然而事实上……
竺元风端着药,也没有催促皇帝喝药,就这么静静地看着龙床上的那张脸,一夕之间顺帝变得苍老萎靡,仿佛是真正的暮年老人。
其实这个模样很容易让人心软,然而一想到他犯下的错,这些年自己所受的苦,一条条无辜的人命……他就很想冲动地上去一把将其掐死。
这一天一夜,他似乎有太多的机会这么做,可是皇帝就是皇帝,三五不时走进来的太监默默地提醒他,哪怕昏迷不醒,这寝宫内外也尽是他的眼线。
竺元风很清楚,若是成功也罢,一旦失败,死了不可惜,却会大乱太子和尚瑾凌的布置。
所以他生生忍下来,不是他不愿偷懒休息,然而真的睡不着。
“元儿,把药端过来。”不知什么时候,顺帝重新睁开眼睛,正温和地看着他,“在想什么?”
竺元风回过神,摇了摇头道:“皇上恕罪,奴才有些恍惚了。”说着,他定了心神,走到床边,小心地服侍顺帝坐起来,拿起软靠垫在身后,正要将药凑上,顺帝却道,“朕自己喝。”
“是。”
竺元风向来温顺,有些时候甚至不够殷勤,但是如今在皇帝的眼里却变得可爱忠臣。
苦涩的药沿着喉咙而下,顺帝勉强喝完,将药碗递还给竺元风,后者正要接过,却听到顺帝问:“你是不是对朕很失望?”
竺元风手上一顿,下意识地想要摇头,可是终究摇不下去。
“此事像噩梦一样,朕这些年从未轻松过,每每午夜惊醒,都是那一幕。朕对安如的心思,自诩藏得很好,可惜被罪妃看在眼里,一杯酒破了朕所有的克制……”顺帝一看他这模样,便知道竺元风心中的正直和忠君互相胶着,所以干脆自己先说了。他口吻淡淡,仿若在诉说一件与他无关之事,帝王之尊,本就不会随意开口后悔,但最终他道:“对安如,对皇后,对王家……朕心怀愧疚,将来怕是得入十八层地狱去赎了……咳咳……”
示弱对竺元风是一个很好的手段,后者心软,再无多言。
见他疲倦,脸色难看,竺元风不由地问:“皇上,是否再歇息一会儿?”
“不了,再歇下去,朕这皇位该坐不稳了。”昏睡了一天一夜,足够太子掌握声音,接下来会发生什么,顺帝很清楚。他倚靠在床头,安抚地对竺元风笑道,“真没想到,最终留在朕身边,忠心不二的只有你。元儿,朕以前那么对你,很后悔。今后,朕保证一定会护着你,不会再让你受委屈。这朝廷上的大臣,能得你一半的心,朕都心满意足,锦绣前程只要朕想给,你就能得!”
顺帝的话听似掷地有声,然究竟真假,竺元风不知道,可他清楚,皇帝希望他感动,感恩涕零。
“皇上……”两个字之后,他实在不知该如何昧着良心奉承。
“宣泗亭侯。”好在,顺帝也没工夫听他表忠心。虽然醒了,但是被活活气出一口血,晕厥过去是事实,顺帝身体虚弱疲倦,多说几句话都累,不过他还有事情要安排,最先的便是安抚泗亭侯,这个人不能倒戈。
“是。”竺元风端着碗,心中一松,走出殿内。
泗亭侯很快就走进来,面对着龙床,他抬手行礼,“皇上。”
“秦卿,外头都乱了吧?”顺帝有气无力道。
泗亭侯沉默了一会儿,说:“京城内外谣言纷纷,内阁和六部等您召见。”
龙床上的帝王传来一声笑,“他们这是在等朕一个说法。”
泗亭侯心道,难道不该给吗?
他想到那混乱的一夜,宫中血光冲天,多少无辜的生命被灭口,云知深下狱,王太傅白发送黑发,却还得忍受教女不严,令皇室蒙羞的罪名,何其无辜?不过是皇帝私欲而已!
只是这话不能说出来,他心中有怨,想了想,干脆直接单膝跪下来道:“臣失察,有负皇恩,还请皇上降罪。”
六皇子府由禁军把守,作为统领,他难逃其咎,虽然他上任不过半年。
“这是做什么?”顺帝无奈一声轻叹,看向泗亭侯,“快起来。”
泗亭侯没动,直言:“臣怕是不适合掌管禁军。”
“此事与你何干?朕临危将禁军交给你,便是信任你,若非如此,怕是此刻这皇宫天下已是换个人做主了!秦卿是要辜负朕,弃朕而去吗?”顺帝看起来有些激动,艰难地想要从床上挣扎,“朕被那逆子气得胸口疼,莫不是还得下床将你扶起来?咳咳……”他猛烈地咳嗽起来,见泗亭侯脸上动容,终于哑声道,“爱卿可知,朕日夜噩梦缠身,亦是后悔……”
不知何时,顺帝双目含泪,滚烫地落下来。
这番作态,泗亭侯终究不是铁石心肠,从地上起来,“还请皇上保重龙体。”
顺帝的闷咳声渐渐平息,脸上潮红褪去,慢慢转为苍白,他勉强扯出一个笑容,缓缓地躺了回去,“爱卿还是体谅朕的。”
“皇上……”早知如此又何必当初。
泗亭侯于是不提交换禁军之事,只是垂首听命,心中感慨。
顺帝侧了侧身体,脸上露出一抹痛楚道:“朕心中愧疚,太子这么做,也情有可原,朕绝无怪罪之意。只是物是人非,太傅已去,皇后仙逝,朕竟找不到可抚恤之人,太子封无可封,爱卿觉得朕该如何?”顺帝说话无力,仿佛暮年的狮子收起了爪牙,浑浊的眼睛流露出虚弱和一份可怜,这个语气也不再是高高在上,而是带着一份征求和小心。
顺帝如此示弱,却是无奈之举。
泗亭侯与万全不同,身有爵位,虽不入朝堂近二十年,却依旧有不容忽视的影响力。皇帝若是真顺势将禁军收回,那么明日禁军就敢哗然生变,想想刘珂想进六皇子府就进,这不能不让皇帝多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