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3章 一三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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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天晌午,吕家食肆的内间。

依旧是食肆后院,依旧是面对面而坐的长案。区别是昔日邯郸简陋的环境变成了如今豪奢的装潢,以及赵维桢对面的稚嫩儿童,如今俨然是一名长大成人的青年。

燕丹还是那副模样——尽管个子高了、人成熟了,可那张微微圆润的脸蛋以及无害的神情一如既往。

说是等比放大都不为过了!

十几年来,天下时局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可与燕丹相对而坐时,赵维桢感觉自己好似又回到了过去。

“太子竟是一点也没变。”赵维桢感慨道:“还是小时候那副样子呢。”

燕丹闻言,笑弯了一双眼。

他笑着回道:“夫人还说我?夫人也是不曾变化,哪里像是有了孩子的母亲与身居高位的夏阳君?要回到邯郸,说不得往日的邻居还以为你吃了不老药。”

赵维桢忍俊不禁:“就属你嘴甜。”

燕丹任由赵维桢揶揄,只是鞠着笑容低头看向长案。

触及到食器中的菜式,燕丹也是不禁唏嘘:“夫人与秦王离开邯郸后,我无时不刻都在想念你们,也想念夫人的厨艺。”

摆在二人面前的是一个烧着木炭的锅子,里面咕嘟咕嘟煮的正是酱醪火锅。锅子旁边放了几道小菜,以及一壶蒸酒。

昔年在邯郸时,每逢佳节,赵维桢都会为嬴政与燕丹准备锅子吃。

当年几人凑在吕家酒肆的后院里,纵使天冷,院落也是叫锅子的水蒸气熏得热腾腾,再加上两名男孩嬉笑玩闹,虽则简陋但烟火气十足。

如今人是那些人,食肆也是吕家的食肆,可情况却已大不相同。

“你……”

看着燕丹那张讨人喜欢的面孔,赵维桢张了张嘴,犹豫片刻。

最终她选择像当年那样,亲自为燕丹夹了几块鸡肉。

“快吃。”赵维桢笑吟吟道:“尝尝还是不是原来的味道。”

夏阳君宴请燕国太子,于礼是断然不能与其分食的。但食肆内间的两位谁也没有在乎。

燕丹兴致勃勃地将鸡肉送入口中,仔细嚼了嚼,而后双眼一亮。

“比原来的酱味更为浓厚,”燕丹说,“夫人可是改良过?”

“是,也不是。”

赵维桢莞尔:“现在的粮食都用水磨磨得更精细,杂质就少了些。”

燕丹恍然。

“我看咸阳热闹非凡,”他说,“与邯郸的模样大不相同。他是名很合格的国君。”

这里的“他”,值得自然是嬴政。

赵维桢的眼神闪了闪。

二人略动筷子,又饮了两轮酒后,见差不多了,赵维桢才一边为燕丹倒酒,一边垂下眼眸:“你在邯郸,还好么?”

燕丹顿了顿。

但他还是平静地回答了赵维桢的问题:“没什么变化。太子偃成了赵王偃,他再怎么犯浑,也是一名国君,不会在面上为难我。”

燕赵两国,打了多年,想来燕丹的日子不会太好过。不在面上为难,赵维桢也大概能想到他在生活上可能多有拮据,条件不好。

“好在都过去了。”

就像是怕赵维桢为难一般,燕丹主动笑道:“人都死了,也算是出了口恶气。”

“那燕王呢?”

赵维桢又问:“你与你父王关系可好?”

燕丹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

“不论如何,我为太子。”燕丹说:“不会怎么样的。”

说完,他稍稍抬眼。

青年一双圆眼触及到赵维桢的视线,他斟酌片刻,而后下定决心般开口:“夫人,你知道他有什么打算吗?”

问的是秦王政要燕丹入咸阳的目的。

赵维桢静静地端详着燕丹的面孔。她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反问道:“太子觉得呢?”

燕丹尴尬地苦笑几声。

“我知道秦国迟早有一日会灭掉赵国,”他出言感叹,“今日情状,丹一点也不意外。”

赵维桢惊讶地挑了挑眉:“为什么?”

燕丹理所当然地说:“赵偃与他的关系一直不好,他从不吃亏,定然是要报复回来的。”

赵维桢:“……”

老实说,当听到燕丹说秦灭赵不意外时,她的心底多少萌生出几分希望的。

也许燕丹很明白未来的局势,也许他能懂得秦王政的野心。赵维桢不怕昔日朋友终成敌人,同为公子,若是燕丹有韩非的一半,那两人以国与国的身份相抗衡,纵然败了也是惺惺相惜。

可燕丹却说,他认为秦灭赵国,是因为嬴政与赵偃有过节。

国与国的事情,看在他眼里,却是人与人之间的恩怨。

赵维桢阖了阖眼。

“使臣说,若非欲囚我于咸阳为质,他不会要求我来。”燕丹又道:“如今韩王就在咸阳,也许我和他是一个下场。”

“你想回国么?”赵维桢轻声问。

燕丹笑了笑。

他端起面前的酒器,凝视着杯中清冽液体:“夫人,说实话,我也不想。”

“要我自己选,我根本不想当什么燕国太子。我想和当年你请去邯郸的盖聂一般,做个剑客。”燕丹说:“持剑行走在人世间,为人打抱不平,结交同样的朋友,不好么?”

“可如今各国战乱,你一人又能为多少人打抱不平?”赵维桢质疑道。

“一剑尚且能救一人,可我在邯郸为质,却是一人都救不下来。”

燕丹也不生气,出言反驳:“夫人,我在邯郸这么多年,燕赵之间的摩擦、战争却是从未停过。你说我这人质,是不是当的很失败?”

赵维桢:“那是赵王与燕王的失败,不是你的责任。”

燕丹听后很是感激:“夫人还是为我着想的。”

赵维桢一下子有些难过。

穿越之前,她读到史家对太子丹的记载和评价,只觉得此人眼界狭窄、目光短浅,请荆轲刺秦,看似为大义,实则是为了一时意气置家国于不顾。

可现在,赵维桢见过燕丹小时候,教导过他,也明白他生活在怎样的环境下。

更是深切地明白了燕丹为何如此。

十几年过去了,邯郸的稚童成长至今日的青年。

可在赵维桢看来,时间就像是在燕丹身上停滞了一般。

他的性格没变,举止没变,连志向与眼界都不曾变化。

但谁能责怪他呢?

常年在邯郸为质,没有优秀的老师指引,无法触及到相应的政治环境,他亦不是什么天纵奇才。一个人想要前进总是需要条件的,太子丹的身边没有任何环境,那又该怎么办?

他做不到以“燕太子”的身份改变情况,那寄希望于游侠剑客,虽说天真至极,但也不曾有人对燕丹说过这样不对啊。

时间不会对任何一个人仁慈。

赵维桢无法责怪他不进步。可他跟不上时代,注定要为历史抛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