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书房内燃了一盏香炉,烟雾缕缕从香炉镂空的缝隙里缭绕而出,罗汉榻上身着蟹壳青大襟袍的老者与一锦衣少年对坐手谈。

“繁青,怎么发现的?”裴寄清在玉棋盘上扣下一颗白子,慢慢悠悠地问。

“吴鹤月请不来叶天英,但您可以。”

少年随后落下一子。

裴寄清闻声,一张苍老的面容便浮起笑意,他摇头微叹,“好小子,我就知道你连我也要查。”

若是换了个人,只怕还查不出他与叶天英之间的交情。

“所以你才故意受了他那一刀?”他捻着棋笥里的白子,抬头。

“您让叶天英被吴鹤月请到仙翁江上,不就是想让我演这一出吗?”少年仍在看他落下的棋子。

“嗯,演得好。”

裴寄清落下一子,“若非如此,你父皇怕是不会这么快将太子之位交给你,他这一局是败给你了。”

谢缈扯了扯唇,“我去缇阳前,舅舅才说,我们两个要让他不好过,可我竟不知,您何时又跟他是一丘之貉了?”

“一丘之貉”这样的字眼着实有些刺人耳朵,但裴寄清却并不生气,他端起旁边的茶碗喝了口茶,才道:“繁青,你我都清楚,那张太后,和小皇上守不住这大黎仅剩的江山。”

“所以绥离之战,您便与他共谋,连您的儿子,我的表哥裴南亭,您都舍得让他去做那个受南黎百姓唾骂的战败将军?要一个将军不打胜仗,偏打败仗,”谢缈笑了声,抬眼看他,“舅舅,这不荒诞吗?”

裴寄清面上的笑意收敛殆尽,或是想起自己那个受万千人指摘,如今正身在牢狱的儿子,他心中浮起酸涩,沉默片刻,才道:“繁青,这是我与你父皇的交易。”

“当年,依照昌宗皇帝的意思,本该去北魏的,是齐王府的世子,你的兄长谢宜澄,但你兄长与吴侧妃合谋,硬是用了法子,让昌宗皇帝改了口,要送你去北魏。”

“比起忌惮你兄长,吴侧妃更忌惮你,只因你兄长的母族在麟都,那儿早已被伊赫人的铁蹄踏过,他的母族已不剩多少人,而你身后,则有我裴家,在月童城还不叫月童的时候,我裴家便已是此地大族,昌宗皇帝南迁月童,更越发倚重我裴家,所以吴侧妃才要千方百计的,让你去做那个质子。”

裴寄清叹了口气,“君恩在上,其时党争甚嚣尘上,我裴家若多说一个不字,在那些言官口中,便成了藐视皇恩,不尊社稷。”

“你父皇一生有你们三子,但我小妹柔康,却只有你这一个血脉。”

裴寄清的语气添了些年深日久积压在心的沉重情绪,“他谢敏朝不是柔康的好丈夫,亦不算是你的好父亲,但是繁青,他甘为一个位子等这么多年,心里头也常有诸多算计,最重要的,他有他的能力与手段,更有与北魏决战的雄心。”

“那皇位上坐的是他,总比坐着那一心玩乐,诸事不管的小皇上要强上百倍。”

裴寄清望着对面的少年,“何况他这么些年,无论是在朝堂,或是在军中,都积累了极大的威望,他要争那个位子,那也是你我早知的事,我裴家若不顺应时局,你父皇可不会答应。”

“所以舅舅是为了裴家?”谢缈看着他。

裴寄清摇头,“不为裴家,是为你,为我大黎。”

“我裴家没有一个怕死的,我早见惯了朝堂之上那些没有硝烟的你死我亡,我裴家人可以背骂名,可以去死,却只能为国而死,当初的大黎成了如今世人口中的南黎,南黎北魏,共分一个天下,而在北魏,我汉人始终是奴,是不如伊赫人身份高贵的草芥,他们也曾是我大黎子民,乃我汉家同胞,那被北魏占据的半壁江山,也曾是我大黎国土,我这么多年为什么?我创立涤神乡又是为什么?只要能收复国土,我裴寄清,在所不惜。”

裴寄清是经历过三十多年前那场惨烈国战的人,他看透了征伐之下,这遍野哀鸿,可若不争不战,北魏的汉人终究要做伊赫人的奴,而伊赫人,绝不会甘心与南黎平分天下。

“你父皇钟爱吴鹤月,可我不能让他们的儿子谢詹泽越过你去,我答应与你父皇共谋,是为你造势,你父皇早年参与国战所受之伤无数,如今旧疾已经颇多,他若不能将伊赫人赶出中原,”裴寄清屈起指节,扣下一颗白子,神情肃正地看着他,“那么繁青,这件事,就该你去做。”

谢缈与他对视片刻,又去看那玉棋盘上纵横捭阖的棋路,忽然问,“那我妻子呢?舅舅,您明知我今日不是为这个。”

提起戚寸心,裴寄清便不由想起那个小姑娘怯生生唤他一声“舅舅”的模样,面上凝重的神情褪了些,他甚至露出了点笑意,“不错,让天下人皆知紫垣玉符在她手里,有你父皇一份儿,也有我一份儿。”

若裴寄清有心阻拦,这消息绝不会散播如此迅疾。

谢缈听到他肯定的回答,他低垂眸子片刻,手掌落于棋盘却顷刻间推散了整局棋,“舅舅,我并不想让她参与到这些事里来。”

“好好一局棋,你怎么就给推了?真生气了?”裴寄清瞧着谢缈的侧脸,不由摇头笑了声,“你其实也清楚,她在你身边,就不可能置身之外。”

他又故意添了句:“你不让她搅进来也行,那你们就和离了,早些放人家离开。”

“她现在还有机会离开吗?”

谢缈冷笑。

“好了,跟我置什么气?”裴寄清在一旁风炉上的茶壶里舀了一碗茶汤放到他面前,“她还可以选择,只是她若不入九重楼,那么朝堂里李适成,李成元,还有窦海芳之流,或是那些江湖中人决计会为她手里的紫垣玉符使出浑身解数要她的命,当然她若入九重楼,这些人明里暗里还是不会放过她,但是繁青,那九重楼的主人是谁啊?那老家伙等了这么多年,也在外头看人斗了这么多年,这下紫垣玉符现世,他还能不回来履约?有他在,寸心的命,可保。”

“可他要保我娘子的命,前提是我娘子要过他的关。”谢缈面上一丝笑意也无,“舅舅,您不会忘了吧?即便紫垣玉符在她手上,她也未必能入九重楼。”

“怎么?你还不信你那小妻子?”裴寄清倒是神色轻松,他喝了口茶,一颗颗将棋盘上的白子捻回棋笥,“你父皇想借她来挑你的怒火,再让你初登太子之位,便与李适成等人对上,毕竟李适成他们才拥立你父皇上位,他自然不可能亲自处理这些党争的首患,他是想让你替他除去这些人,而他又岂会不知九重楼的重要?只是他并不觉得寸心真能入九重楼,但是繁青,你舅舅我看人是极准的,寸心那小姑娘应该也遗传了她祖父和父亲的那副坚韧的脊骨,她啊,一定能凭她自己进九重楼,她进去了,便能得那老家伙庇佑,自然也死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