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3章

西行永淮迎九龙国柱是天子旨意,作为储君,谢缈不去永淮反要回月童,这是抗旨之罪。

“殿下此时回去,若陛下治罪……”徐山霁与徐允嘉并辔而行,他瞧了一眼后头的马车,欲言又止。

“北魏枢密院费尽心思,不会只用这么不痛不痒的一招。”徐允嘉手握缰绳,面色凝重。

死一个裴川皓便能解决的事,并不值得北魏枢密院苦心施展这样的连环计。

徐山霁略略思索片刻,恍然道:“你的意思是,裴太傅的私印只是其一,也许还有其二?”

也许那第二招,才是最为致命的手段。

先是太子西行,再是天山明月周靖丰离开月童,这背后只怕还有更大的阴谋,若此时继续西行去永淮,谁也说不准在月童的裴寄清会陷入怎样的困局。

即便谢缈不说,徐允嘉跟在他身边多年,大抵也能明白他到底在抗旨与裴寄清之间做了怎样艰难的抉择。

“允嘉兄,”徐山霁沉默地打量着远处在一片晨雾薄光里显得朦胧苍翠的远山,向来习惯玩笑的面容此时却是神情收敛,“殿下真是……难啊。”

从前万般富贵在他眼前,教他认不得什么是战争,什么又是血淋淋的疾苦,他虽是侯府庶子,日子却比这位南黎的太子殿下要过得平静舒心。

太子从北魏回到南黎,又一步步登上太子之位,这并非是天命的眷顾,而是他自己步步为营的算计。

“殿下所愿,亦臣所求,再难又如何?”此间天幕呈现出一种鸭蛋青般的色泽,而在湿润的雾气里,徐允侧过脸看他,“只是二公子这一趟硬要跟来,如今是否有悔?”

“没有。”

徐山霁摇头摇得果断,“以前我可真浑噩,来这一趟才让我变得清醒些。”

他话音才落,便有一支利箭破空而来,在他还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徐允嘉已经迅速抬手,剑刃从他的剑鞘里滑出几寸,十分精准地挡在徐山霁面前,“锵”的一声,利箭尖端抵在剑身,下一刻坠落在地。

徐山霁双目大睁,还没松口气便忙着拉紧缰绳控制受惊的马,所有侍卫抽出剑刃,那些随行的京山郡的官差也都警惕起来。

“保护公子!”

韩章大唤一声。

宋宪掀了车帘出来,那看似不起眼的棍子已成了他手中的两柄长剑,他虽有一条腿有些问题,但从车上飞身下来的动作却很利落。

道路两旁的林子里不断有箭雨袭来,众人忙以手中剑刃抵挡,谢缈与戚寸心坐在车内未动,子意也守在戚寸心身边,只有子茹扯下腰间的银蛇弯钩出了马车。

子意一边注意着外面的境况,一边说道,“一夜过去,这已经是第三回了。”

戚寸心不由去看身侧的谢缈,他似乎尤为倦怠,即便外头刀剑相接之声不断,被风吹开的帘外弥漫起血腥的味道,他也没有睁眼。

但也是在她看向他的这一瞬,他忽然睁开眼睛,伸手迅速将她揽过来,在戚寸心低头的刹那,一支利箭穿透帘子袭来。

戚寸心仰头,正好望见他的脸,还有他身后那钉在内壁上的箭矢还在微微颤动。

“姑娘……”

子意吓了一跳。

徐允嘉掀开帘子探身一望,“殿下,您与太子妃没事吧?”

“无碍。”

谢缈言语简短,目光落在窗外,见韩章割破那林中放冷箭的黑衣人的脖颈,他随即看向徐允嘉,“叫宋宪来。”

“是。”

徐允嘉应一声,忙去唤宋宪。

外头已经不剩多少声响,唯有山风微澜。

“殿下。”

适逢宋宪掀帘进来,子茹也紧接着进来在子意身边坐下,用帕子擦拭沾血的银蛇弯钩。

“宋将军,我有一事交托于你。”

谢缈说道。

宋宪当即垂首,“殿下请说。”

“我虽不去永淮,但随行的崇光军必须带着我的车驾去永淮,我要你现在就去找徐山岚,告诉他,我改了主意,让他不必赶回来,你和他一起去永淮。”

谢缈的嗓音沉静。

“殿下,若没有崇光军跟着,您与太子妃又该如何回月童?这路上诸般险境,您……要怎么办?”宋宪拱手抬头看向面前这不过十八岁的少年,一时心中复杂难言。

“我的车驾若不去永淮,只怕我还未回月童,朝中便已有参我的折子了,”谢缈或察觉到戚寸心的目光,他侧过脸对上她的视线,“如今多的是人要我和娘子的命,只怕他们还当我要往永淮去。”

太子车驾继续西行便是一个最好的障眼法,能令谢詹泽的人,吴氏的人,以及那些想杀谢缈,想杀戚寸心的亡命徒齐聚永淮,如此一来,他们回月童路上所遇压力也会小许多。

至少如今,他们这一路上也只有北魏枢密院的这帮人阴魂不散。

“这封信交给你,只有你与徐山岚随崇光军抵达永淮时才能打开。”谢缈从桌下的抽屉里取出来一封信件递到宋宪眼前,“那时宋将军自会知道我交托给你的第二件事。”

而宋宪望着那封信件片刻,伸手接来只觉有千斤重,“殿下,为何是罪臣?如今殿下正处危局,罪臣怎能此时离开?”

谢缈闻声,那双隐含几分倦意的眼睛微弯,此间冷淡的光线里,他微垂眼睫,淡声道:“你宋宪当年也是个将军,怎么如今竟甘愿来做我的护卫?”

即便谢缈没有言明,此时宋宪只听他这样一句话,便意识到眼前这位太子殿下让他去永淮,并非是那么简单的事情。

也许答案就在他手中的这封信里。

马车还在行进,宋宪思及这一路向这对少年夫妻倾轧而来的万般杀机,他胸中不禁涌出几分悲凉,犹如他当年率军回朝路上,听闻德宗皇帝自甘落了南黎的脸面,亲口应下北魏所有的无理要求时,那萦绕于胸难以消解的悲凉与绝望。

明明他打了胜仗,明明有那么多的将士为了这场艰难的胜利而付出了年轻的生命,可那么多人流的血,却因德宗皇帝与保守派的懦弱而付之一炬。

而那年被软弱的南黎君王送去北魏蛮夷手里的质子,就是此时在他面前的这位殿下。

“罪臣……”

宋宪的喉咙有些发紧,眼眶微热,“罪臣曾以为,殿下成了南黎的弃子,这一生……应该是回不来了,就如同罪臣当年心中驱除蛮夷的心愿一般,这辈子都无法实现了。”

“可殿下回来了,”

他几乎有些哽咽,仿佛是因这少年储君而回想起自己的大半生,“罪臣到底还是割舍不下,舍不下我南黎未收复的失地,还有我未报的家仇。”

“宋伯伯……”

戚寸心眼见着他眼眶里滑下泪来,便忙拿了帕子塞入他手里,“我与殿下的心愿,同您的心愿是一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