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4章

昨夜家宴过后,裴寄清将裴湘叫到书房里说话。

或因多饮了几杯酒,老人家满是沧桑褶皱的面容有些泛红,他将自己此番入大理寺受审的缘由全都说给了她听,凤尾坡表面十万,实则五万血债的真相,他也向她和盘托出。

“湘湘,你父亲接受不了这样的真相,纵然此事他亦被蒙在鼓里,但他还是承受不了心内对凤尾坡惨死的五万将士的愧疚,所以他才会选择这样一条死路。”

裴寄清从抽屉里取出一直被他仔细收藏的血书,颤颤巍巍地递到她手里,“他是个好将军,可终归是我这个做父亲的,害得他陷入两难,痛苦难当。”

“为什么?”

裴湘几乎被那血书上的字痕刺得眼睛生疼,她本能地不愿相信这一切,可裴寄清望向她的神情几乎要将她压得喘不过气,“我一直以为您是一位好官,我一直以为我们裴家不一样!”

她眼眶发红,“祖父,他是您的亲生骨肉!是我的父亲!”

即便送去战场的那封信是谢敏朝以裴寄清的名义送到裴南亭手里的,可终归,也是裴寄清默许的。

“若非如此,南黎到如今还打不了壁上的仗,荣禄小皇帝和张太后只会一退再退,一让再让,他们母子守不住我大黎仅剩的半壁江山。”

裴寄清坐在书案后,仿佛无论任何时候,他的姿仪都是如此端正,“值此多事之秋,唯有心怀不屈之战意,雷霆之手段者,才有可能挽救南黎这座将倾的大厦。”

“你是说当今圣上吗?他有什么手段?小叔叔是他的亲生骨肉,可在他眼里,他何时有待他像待晋王那般好过?他让小叔叔去迎九龙国柱,不就是要他去死吗?!”裴湘眼眶里的眼泪一颗颗砸下来。

“他已经是昌宗皇帝最优秀的儿子了,早年间,也唯有他一位亲王数次上战场抗击北魏蛮夷,他灭北魏之心,数十年如一日。”

裴寄清显得很平静,但从大理寺出来后的他看起来似乎比以往更添老态,他一双眼睛定定地盯着她,说,“但我也不仅是因此而选择助他登位,更为重要的,是因为他是繁青的父亲。”

“湘湘,当今的陛下早年便在频繁的战事里落下了沉疴旧疾,但他做了帝王,繁青就是储君。”

谢敏朝能否在有生之年收复失地,其实当初的裴寄清并没有多少把握,他所思所想,不过是为谢缈铺路。

助他成为太子,要他往后走的每一步,都可以名正言顺。

“湘湘,我不是南亭的好父亲,也许也不是你的好祖父,我这一生都在为了一件事而争斗筹谋,我忽略了你们父女两个太多,这是我欠你们的,但只怕这辈子,是还不了了。”

裴寄清轻轻的叹息碾入初冬的冷风里,裴湘紧紧地捏着满是血字的布帛,问他,“您就没有后悔过吗?”

“我不能后悔。”

他的回答几乎毫不犹豫,随即竟还朝她笑了一下,花白的长须微动,“湘湘,你还在,裴家就在。”

可惜裴湘神思混沌,她陷在父亲之死的真相里,此时还不能够原谅这位为国而弃家的“狠心”祖父,她根本没在意他最后说了什么,负气之下,转身便走。

可是她却不知,

她迈出那道门槛,此生,便是阴阳两隔。

再见祖父,他已是一具冷冰冰的尸体,仍坐在书房的木案后,靠在太师椅上坐得端正,一身绛紫官服,发髻梳得一丝不苟。

木案上一张洒金宣纸,墨色铺陈纸上,只孤零零一句“虽千万人,吾往矣”,便已足够囊括他的一生。

裴湘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过,她的父亲死于凤尾坡的数万血债,最终,她的祖父也是因这血债而亡。

“殿下,晋王的人正朝裴府来,只怕您一入城,他就得了消息。”

程寺云才听了一名归乡人传来的话,便连忙拱手上前说道。

“小叔叔,您今夜不该来。”

裴湘擦去眼泪,“您若是落到他手里,我们就没有胜算了。”

一身的素服显得她更加弱柳扶风,她身姿挺拔,“小叔叔放心,我再也不会冲动行事。”

她的目光落在黑沉沉的棺木上,“我绝不会让祖父的心血白费。”

“殿下,快走。”

徐允嘉一时再顾不上其他,上前扶住谢缈便带着他往外走。

几乎是在徐允嘉等人带着谢缈离开裴府的下一刻,晋王派来的几百精兵便将裴府内外围了个水泄不通。

漆黑的长巷里没有点灯,唯有夜幕之间一轮圆月的清辉散落满地,犹如银霜一般冷淡生寒。

回月童的这一路上时有殷氏兄弟不死心的刺杀,谢缈一身伤在颠簸风尘中始终未愈,可紧赶慢赶,还是差一天。

就差一天。

毫无预兆的,谢缈吐了血。

“殿下……”徐允嘉立即扶住他。

凛冽的夜风吹着少年的衣袂,他唇畔染血,一双眼睛半睁着,纤长的睫羽几乎将神光掩埋大半,他始终一言不发。

像是陷在了某种梦魇之中一般,他紧紧地握着手里的钩霜。

“繁青,在北魏要好好活下去,将来终有一日,舅舅会接你回来。”

他忽然想起,离开南黎那年,只有裴寄清对他说了这样的话。

苍白的指节被剑柄之下锋利的薄刃割破,殷红的血液沾了他满手,他的眼底是一片阴戾空洞。

——

半夜忽然来袭的暴雨淅淅沥沥打在屋檐与窗棂,雷声在天边炸响的刹那,闪电短暂将寂静室内照亮。

戚寸心从梦中惊醒,猛地坐起身来。

“姑娘?”

子意一向最为警醒,她只在断断续续的闪电亮光里隐约瞧见对面床榻上戚寸心的身影,便匆匆起身披了件衣裳点上灯。

子茹也醒来了,揉着眼睛抬起头。

“姑娘怎么哭了?”

子意拿着烛台走近,那烛火便照见了戚寸心满眼的泪花。

眼泪滑下脸颊,戚寸心有点愣愣的,她的声音带了几分茫然,“子意。”

“我在呢,姑娘。”

子意伸手轻拍她的后背。

子茹也下了床走了过来,“姑娘,您可是做噩梦了?”

“我梦见缈缈了。”

盛大的雨声令她心中慌乱,手指不自觉地揪紧衣襟,“他流了好多血……”

子茹摸到她的手是冰凉的,便将被子往上扯了扯,将戚寸心裹在里面。

“姑娘,梦都是反的。”

子意安抚她道。

小黑猫正窝在靠墙的床榻里侧,它懵懂地睁着一双圆眼望着她们三人,干脆舔起了自己的爪子。

戚寸心之前常随身带着的忍冬花布兜自她中了蛊毒后就再没碰过,他们上迦蒙山时,还是子茹替她拿着的。

这段日子,她几乎都忘了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