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察哈尔混乱不安,百里外的科尔沁部落,却是一片祥和之景。

外头传来族人的笑语,吴克善已经多日没有睡着。眼底布满浓厚的血丝,双拳紧了又松,直至暗中打探消息的斥候归来,他一骨碌爬起,神色希冀:“有没有格格的消息?”

斥候躲闪着低头,支支吾吾许久,最后咬了咬牙,哭丧着脸说:

“世子爷,您叫我们把格格带回来,奴才去的时候,乌特半个人影都没有。连帐篷也不见了,向周边部落打听,说是被……被大金灭族了!”

如晴天霹雳落下,吴克善面色瞬间变得空白。

三两步上前,拎起斥候的衣领,他急迫地问:“灭族?那海兰珠去哪了?!”

斥候被勒地呼吸困难,结巴着道:“不、不知道。”

听说乌特族都成了俘虏,他不知道海兰珠格格是不是其中一员,是死是活也不知道!

吴克善一把甩开他,颓然跌坐在毯上,不知道……

双手捂住脸,遮住逐渐发红的眼眶。

小时候,他和海兰珠的感情最好。后来顾忌批命,海兰珠搬出大帐,年轻的他听从阿布额吉的话,不敢加以接近,只能趴在敖包偷偷地看她,天冷送去不张扬的吃食和衣裳。

大汗省亲那天,海兰珠浑身狼藉地回来,他失望至极,气得口不择言,为什么一定要嫁去乌特,嫁给图林?!

现在回想恨不能打自己一拳,无尽的痛悔攥住心脏,他又何曾问过海兰珠的想法,问她是不是被强迫的,拍着胸脯说别怕,哥哥给你做主。

她是他的妹妹啊,从小抱着他的腿叫哥哥,他教她骑马,教她识字,草原没有比她更可爱的女娃娃。

而现在,他连光明正大派人去接都不能!

他必须当上首领,才能做科尔沁的主,可那一天又要多久?晚了,海兰珠已经成为俘虏,或者无踪,或者……死亡。

貌美的俘虏,下场从来只有一个,族人不会承认那是他们的格格,阿布也不会允许他去盛京,向大汗求情。

那是“丢脸”的事,他得为姑姑和玉儿着想,为科尔沁的荣光着想。

掌心传来阵阵冰凉,吴克善捂住脸,缓慢向后仰去。

另一边的首领大帐,同样听说乌特灭族的消息,寨桑沉默半晌,摆了摆手,“下去吧。”

不多时,就见妻子拿着一张黄纸,满面春风地进来:“寨桑,你瞧瞧,这是大明后宫流出的秘方,听说娘娘们都用,生阿哥灵验得很。”

眼底浮现忧心,她迫不及待地道:“玉儿不正需要这个?不如我们去一趟盛京,也当看望她和哲哲。”

听闻秘方灵验,寨桑也是一喜,随后一愣,“去盛京?吴克善不是刚回来?”

“吴克善那孩子,短短几天顶什么用。”博礼叹了口气,显然知道大儿子的近况,“怕是来不及巩固盟约,何况我们一走,吴克善必须代行首领之职,哪里有空再想东想西,你说是不是?”

是这个道理。肩上担起部落的责任,哪里还会想海兰珠!

寨桑被她说得心动了,片刻下定决心,在帐内来回走动,“大汗攻打察哈尔,回程须得经过科尔沁……”

博礼面露喜意:“这不是巧了?趁机会,赶紧将探望的事提一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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察哈尔部与大金交战,被咬开的缺口越来越大,战损越来越多。

首领林丹汗乃是成吉思汗的后代,他率领的察哈尔手持传国玉玺,盘踞归化城,铁骑肆虐之处,诸部无不臣服。

——但这只是“曾经”。

林丹汗老了,昔日猛虎日渐衰落,冉冉升起的是女真,是大金,是正值盛年的皇太极。

这个男人接过父汗传承,拉拢漠南蒙古,一手缔造如今大业,眼见时机成熟,以强硬姿态进攻察哈尔,用一次次大胜宣告霸主地位的更迭。

林丹汗忌惮皇太极,同样觉得嫉妒。

紫气冲天,身具帝王之相,这是部落祭司悄悄告诉他的批命,而今一个悍不畏死的年轻贝勒,竟让右翼骑兵溃散,成为大金的盘中餐、刀下魂,连带精锐折损过千,察哈尔有了灭族的危险!

他生生气晕过去,醒来之后下达一个艰难的决定。

不多时,林丹汗捎上妻儿私产,在心腹护送下弃城而逃的消息传入大营,皇太极凤目一利:“确定无误?”

亲卫点了点头:“大汗,可要追击?”

皇太极眯起眼,当机立断道:“整合军阵,进归化城。”

经此一役,察哈尔名存实亡,还是接收城池,消化战利品要紧。林丹汗握有传国玉玺,且八大福晋财产丰厚,拥趸众多,暂且杀不得,他留着有用。

亲卫拱手应是,命令层层传达下去,将士们无有异议,除了冲锋陷阵,杀敌杀了个痛快的多铎。

众目睽睽之下被大汗算计,满腔怒气好不容易发泄出去,又猛地窜上心头,逐渐漫成燎原之势。

为什么不追捕林丹汗?皇太极难道不懂斩草除根的道理?

占领归化城后鸣金收兵,多铎浑身浴血,神色暴戾,径直往大汗所在的地方去。一路上遇到的兵士噤若寒蝉,亲卫劝阻不得,连滚带爬去禀报十四贝勒,等多尔衮匆匆赶来,多铎离议事厅只有一步之遥。

“多铎!”多尔衮喝道,“随我回营。”

他的脸色很不好看,下一秒就要发怒一般,多铎盯他好半晌,表情几度变换,终是扭头同亲哥走了。

他不会把求赐婚失败的丢脸事说出来,但凭什么不让乘胜追击?!

心头积攒了对皇太极的太多怨气,一股脑地爆发出来,见他神情执拗,身上尚未处理的伤涌着血,多尔衮收敛怒意,泛起复杂之情。

心疼一波波上涌,抬手覆在多铎的额间,像幼时那般摸了摸,“军令不可为,大汗这么做,自有他的理由。”

他把弟弟按在桌前,将隐约知道的道理掰碎了揉碎了讲给多铎听,而后闭了闭眼,提起这些年兄弟俩避而不谈的事:“哥知道,你对额娘的事耿耿于怀,觉得是大汗害了她。”

不能再这样下去了,今天必须得说个明白。为君者都有底线,大汗不会永远包容,今早一事就是个警告!

多铎神色大变,咬紧牙关,眼眶微微红了。

“不管怎么说,额娘的死,是阿敏和莽古尔泰联手相逼。”多尔衮深吸一口气,“如今阿敏被圈,莽古尔泰丢掉爵位,你我大仇已报,都赖大汗下的命令。多铎,你忘了吗,额娘叫四哥好好照顾我们,四哥可有半点食言?”

这些年来,大汗的重用不是作假,凡事较真过度,伤的只会是自己。

“皇太极惯会收买人心,还不是他说什么就是什么……”见哥哥眼底是罕见的严厉,多铎一擦眼睛,声音渐渐低了下去,最后嘟囔道,“他还抢你喜欢的女人。”也抢了他喜欢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