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章 南浦州 穷山恶水

南浦有送别之意, 又有山穷水尽之意,而南浦州,就在巴山蜀水间, 有十万大山相隔, 外面的人进不去,里面的人出不来,山险水恶, 穷则生乱,山民虽称是民,却与匪无异, 又是南越百族聚地, 与汉民多有冲突, 自来就是许多官犯的流放之地。

即刻上任就是不许他再回京, 不准停留。

也就是说,玲珑收到信时,徐知安已在上任途中了。

事情落定的有些猝不及防。

徐郎君当机立断, 立时让人去周遭打听, 看看有没有去巴陵的船只。

玲珑也写信寄给维枃,让他帮忙照看京里的宅子, 又说库房有些丝绸细布, 白放着怕糟粕了,让他想法子开锁取出来用, 有几匹极柔软的细布, 正适合给小孩子缝衣裳。家中或老家淮南的同族子弟若去京里,让维枃看着安排,可使他们借住徐府……如此种种,写了五六页纸才交待完。

又写信给苏北冀中, 给顾父顾母写信时尚能安然,给顾祖父写信时,心里满是怅然……怪不得生女不如生儿,老人家疼了她一场,如今看来,终是白疼了。不能长在膝下尽孝,也不能侍奉他们终老,眼下,还要担心她的前程,收了信,必是又要辗转几夜难眠了。

贺嫂子几个麻利的打包着行礼,原计划要带回京的许多物什都不能再带了,往南浦走,山高路远,又要辗转许多次船,这些东西带着就是累赘。一边打包一边惋惜留在京里家中的东西,叹道用心整治出来的好东西,尽都便宜别人了。

黄绢浅笑,那不是没法了么,谁能料到大人遇了这样一遭祸事呢,好歹人好好的,比什么都强。

倒也是这个理。

贺嫂子再不觉可惜了,捧了许多不能带走的坛坛罐罐,一趟一趟的往邻家送,原都是从四邻里学来的做法,如今将东西送过去也不觉心疼了,横竖手艺学到手了,去南浦再做就是了。

一天里,院里的东西散了七七八八,只留下行路必要用的物什,然后又用厨里留存下的余粮制做干粮。都是熟活儿,贺嫂子手上麻利,画角黄绢也得用,灶上火不歇,半天的功夫,炒米肉酱咸菜干都装进了牛皮袋中。

夜里,附近码头上的漕头都来了家,与徐郎君商议行船之事,从这里往巴陵,是大活儿,徐家是官眷,徐郎君的名气又太响,漕上的人不得不慎重对待。

江上往来的商船,行至哪里都要依着漕上的规矩行事,船家都是拿性命挣银钱的,有人安份的行船运客,也有人在船上干些杀人越货的勾当。为了养船人的营生与活口本事,各码头都有漕头,在官府里留档,管理码头上的船家,让他们本份的做事,不做黑心勾当,免得坏了众船家活口的营生。

商议了两盏茶的时间,漕上决定出两艘船,并八个行家子四名船妇,银三百二十两,往来打点各地漕头的银两需徐家出,他们只需将徐家诸人安全送至南浦州就好。

这事一商量好,贺嫂子后悔的直拍大腿,怎么就不早一晚呢,她把东西都送人了都,早说一趟船就能抵达南浦,她何必要将东西都送人呢?

老后悔了,抓心挠肝的后悔。

那怎么办呢?

万一南浦那里什么都没有,吃用都受拮据可怎么好呢?

操心的很。

这话可提醒了玲珑,在家千般好,出门一时难,许多东西都要备一些的。

清单写了一长串……

然后这事又被徐郎君办了,他请了本地团头掮头,甩了七百两银,让这两人看着置办东西,这两人也是乖觉,打听了要去南浦州之后,果然使人将置办好的东西一趟一趟送来与徐郎君过目,然后又送至船上,一一装好。

家里的行礼也搬到船上,和邻居告别一声,人就能走了。

船只离开洞庭湖时,得了消息的人都来送行,徐郎君不愿与人一一寒喧话别,只在船头与来送行的人挥了挥衣袖,然后转身回舱,坐下喝茶。

如此倨傲,依然不减送别者的热情,一路行,一路有人挥袖,行至村野,也有些寒微的读书人向船行揖礼。

这不是徐郎君的名望,而是忠肃公的声望之远之广博宏大,得了天下人的心。那时没人肯为他说一句公道话,只徐郎君一人在殿上,舍了功名,受了笞刑也要替他鸣不平,且公然与皇上对峙,斥骂阉宦,虽于事无补反遭灾厄,然徐郎君之耿勇忠直之名却传出去了,由此,才能得许多人的敬重。

但徐郎君不喜欢人们将他和忠肃公一起提及,他不过一介无用书生,说了几句该说之话,既无救时之功,又无救国之策,和忠肃公相比,不过是萤火与日月,不可同时而语,以免污了先人的清名。

所以,许多的社交与聚会,能免则免,似这样的场合,更要淡然以待。

船行一日,过闸,船上的漕人与码头上的漕头打招呼,拿一程的通行证,也不上岸,就在江中歇了。

两船用铁链拴在一起,行船时也不分开,前船装着置办的物什,八名行家子及两名船娘子也尽在这艘船上,后船是正经客船,有上下两层,玲珑和徐郎君随娘子三人住上层的客舱里,贺嫂子三个并另两个船娘子住下层的舱里。

船上,玲珑又梳起了高马尾,穿着男装,好在肤色没白回来,除家里人之外,没人知道她的身份,船上人也只知她是徐家亲眷,或是侄女(侄子)或是甥女(外甥),如此,她每日坐船头看风景时,也没人说闲话。

从长江转入嘉陵江,走了七日,路过荆门宜昌两处时,遇大雨,歇了一日,至渝水,遇大雨,河水暴涨,沿河两岸船夫不能拉纤绳过峡口,又停了两日。

进了巴陵渝水之后,似进了另一重世间,入眼皆是苦难野蛮,赤脚的纤夫被风浪侵蚀的如沙岩一般的颜色与躯干,粗长笨重的草绳与铁链像早己钉入了肩胛骨,勒出深红褐色的勒沟,脚下一步一血痕,待血痕结了痂,再磨,再结,终于,他们的脚下磨出厚厚的茧,至此,一辈子再也穿不上鞋。

鞋子多珍贵喏,可比脚要珍惜。

纤夫扯着嘴,理所当然的这样说。

山峡时,顺水又顺风,不需划桨就能顺流而下,谓之一日千里。上峡时,山险水急,风浪又大,寸步难行,于是沿岸有了许多以拉纤维生的纤夫,也有靠担物品为生的挑夫,他们大多身着褐色粗布裤子,裤腿只及膝处,上身只搭一条被汗浸的青黑的粗布长巾,没人舍得穿衣服,哪怕只穿一件短衫。

瘦骨嶙峋,脚板粗大,双手粗大,骨节突出,牙齿黑黄,时而又蛮又匪,时而麻木,只依本能的活着。

这里消息闭塞,很久听不到山外之事,也少有人知道朝堂之事,没人关心哪个皇帝坐台,他们只怕秋洪再泛,河流湍险行不了船,挣不到钱,家里婆娘娃儿要饿肚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