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我们回不去了

行宫之中, 张婉容对外面的事一无所知。如今行宫戒严,外面的人不得轻易进出,而里面的主子却仍可随意行走。她如今身为慧公主的座上宾, 就连小皇帝都对她礼待有加,因而她无论去何处,都无人阻拦。

但她也不是喜欢随处乱走的性格,只是在屋子里待得久了, 有些烦闷,这才出来随意走走。

南山行宫为历代大庆帝王避暑所居, 虽说比不得皇城的金碧辉煌、雄伟壮观, 却也如江南水乡一般,雕梁画栋,美轮美奂,檐牙高啄,错落有致,一步一景, 景随步移。

行走在青石砖铺就的小道上, 目之所及,空旷大气,有花木罗列, 秀松亭亭,有小桥流水, 汉白玉栏杆。其上蛟龙缠绕, 庄严之中透着典雅。

湖边绿树成荫, 堤岸上,小皇帝正与一同龄小姑娘放着风筝。

小姑娘手中是一只蝴蝶样式的风筝,而小皇帝手中则是一只蜻蜓模样的。相对于小姑娘手中蝴蝶的精致, 小皇帝手里的蜻蜓就有些磕碜,左右翅膀毫无对称之美。才飞了一人多高,就猛地一头栽了下来,还撞散了翅膀。

小皇帝捡起蜻蜓风筝与散落地上的翅膀,脸上没了笑意,满是沮丧与闷闷不乐。

小姑娘倒是没嘲笑他,只是走过来与他并排坐在地上,又将他手里的风筝接过,细细检查着。

不过是一只制造粗糙的风筝,小姑娘却检查得格外认真,仿佛她手里的是什么稀世珍宝一样,值得她倾注全部的心神去修补。

小皇帝就坐在她旁边,先前还一副端坐着的姿态,随着小姑娘指如蝶飞的修补,他眼中惊奇越来越盛,慢慢地就变成了捧着脸,一脸期待的样子。

看着眼前这场景,张婉容蓦地想到了“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两小无猜,青梅竹马,无忧无虑,美好的就像一副泼墨写就的画卷,就像一场美轮美奂、不愿醒来的梦。

“姐姐觉得,他们如何?”不知什么时候,慧公主在她身边站定,目光遥望着堤岸上的小皇帝与小姑娘。

事关皇帝,就关乎到国运,张婉容不敢乱说,只是微微低垂了眼眸,柔顺道:“陛下年幼,将来如何,还不好说……”

“是啊。”慧公主附和一声,神情微微放松。“我在他这个年纪,也是无忧无虑、不知天高地厚。”

她的语调带着一股淡淡的缅怀与忧伤,仿佛春暖花开之时,蓦地吹来一阵北风,将那些美好吹之殆尽,引得张婉容不由得多看了她几眼。

她仍带着厚重面纱,只露出一双仿佛盛载着无数星辰的眸子,熠熠生辉。微风拂过,轻轻撩动了面纱的一角,露出她形状姣好的下颌曲线。

即便不看她面容,也能看得出来,她定然是个美人。

张婉容不知怎么的,突然问了一句:“徐将军,可是钟情于公主?”

慧公主转脸望着她,眼底有着一抹惊诧。半晌之后,她蓦地笑出声,仿佛张婉容说出的是什么可笑之言一般:“姐姐为何这样问?”

张婉容也不知道自己为何就这样脱口问出了,或许是那日徐将军提起慧公主时,脸上露出异样哀伤的神情,或许是前一刻,慧公主脸上略显落寞寂寥,又含着丝丝沉重的神情。

也或许,是如今不远处,默默望着这边的徐将军。不言不语,不声不响,如无言的苍松,如潺潺的流水,默默守护。

慧公主顺着她的视线,便瞧见了站在堤岸另一侧的徐空月。

他站在一株垂柳树下,柳条依依,微风拂过,柔嫩纤细的枝条便随风摇曳,轻盈柔美,清新翠绿。而他立于树下,却丝毫不减轩昂风采。

或许是伤势未愈,他未着轻甲,一身鸦青色暗纹杭绸素面袍子,腰间系着同色玉扣腰带,却显得空荡荡的,整个人似乎被风一吹,就能掉进水里。

她还是头一次瞧见这样憔悴消瘦的徐空月。略显阴郁的气息并不能减弱他的风雅,反倒如白瓷上色一般,平添了几分惹人怜爱的味道。

他站在那里,不言不语,甚至连一点儿声息都不曾发出,仿佛一处绝佳的景致,引人目光流连忘返。

可慧公主只瞧了一眼,便从容收回视线。

“倘若公主说,不是这个原因,那我是真的想不出还能有什么理由,才会让那位大将军无声无息站在那里。”张婉容的目光短促地在她脸上停留一瞬,而后又望向徐空月所在的方向。

而她未曾说出口的话还有——露出那样缠绵又无比哀伤的神情。

她不知道他们之间究竟发生过什么,才让那位徐将军连过来的勇气都没有,只能选择默默站在那里,遥遥远望。但她能猜到,那定然不是轻易就能消解的恩怨,哪怕以付出生命的代价。

“不过是些陈年往事,算不得什么大事。”慧公主低垂了视线,回答得漫不经心,仿佛曾经的那些过往,当真算不上什么了不得的大事。“也并非姐姐所想的那样。”

她话音刚落,就有一阵风吹起。仿佛回应她的话一般,卷起草叶灰尘乱飞,吹得人灰头土脸。

有宫女急忙上前,撑扇为她们挡风。

等到风息尘止,屹立于堤岸另一侧的徐空月也没了踪影,仿佛刚才的种种所见,皆不过一场幻象,一种错觉。唯有湖畔的垂柳,随风摆动着柔嫩的枝条。

慧公主重整了一下面容,将被风吹乱的发丝理顺,而后才露出一点儿浅淡笑意:“姐姐瞧,连风都不想我们谈论这些,不如我们聊聊别的事情?”

可张婉容能与她聊什么?她想了想,还是忍不住问道:“清源的案子,如今查得怎么样了?”

从她下了金殿之后,便再也不曾问过此事。慧公主还以为,她当真如表现出来的那样,对陆知章恩断义绝,对他的事,再无半点关心。“我以为姐姐并不关心此事。”

“公主为何会这样认为?”张婉容倒是露出一点儿讶色,“我虽然不问,却不并代表我不关心。”无论是清源灾民之事,还是父亲身死之事,她都想寻求到一个答案。

“那么姐姐如今是怎么想的?”慧公主侧着头问她,“姐姐虽然进了长安告御状,可说到底,姐姐仍是将陆知州当做自己的夫君,不是吗?”

张婉容自己都不曾察觉的事,却被她一语道破。张婉容不自觉微微低垂了目光,她的声音很轻,仿佛被风拂过的湖面,只有激起一丝丝的涟漪。然而春波了无痕,她的声音却有痕。“他是我孩子的父亲。”

只此一句,却是无论如何都无法更改的事实。她垂落着目光,声音仿佛沾染了湿意:“我只想知道,我父亲的身死,与他到底有没有关系?”

恍然间,慧公主好似看见了当年雨中孤苦无依的自己,那样深重的绝望,几乎将她溺毙在无光的深渊里。她不由得放缓了声音,“我会帮姐姐查清此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