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五章
正午十二点时,丹麓酒店外一派沉寂。午间的日头分外毒辣,像一锅滚热的油,铺天盖地地从无云的天幕中倾倒而出,长长的阶梯下,连候客拉生意的车夫都不见几位——天气太热,人全部都找地方乘凉去了。丹麓酒店是晋安数一数二的大饭店,里面的住客大多是高等阔人,即便是在这样炎热的中午,大厅里外的把守都十分严密。灰衣服的保镖们神情冷漠地杵在门边,仿佛是一道分明的壁垒,将里面与外面的世界隔离开来。
一架人力车忽然远远地疾驰而来,拉车的是名高壮男人,穿了件白色短褂,敞着怀,汗水不住地从胸膛上滚落。他将车子停在丹麓酒店外,一抹额头上的细汗,回头问道:“少爷,是这儿吗?”
一名少年从车上跳下,先是左右望了望,目光在丹麓酒店巨大的招牌上停留了片刻。他什么也没说,只从口袋里取出五角钱,放在了车夫手中。那车夫拿了钱,一脸快乐地向少年连连道谢,旋即拖起车,钻入了林荫道里。
那少年步履匆匆地登上长阶,全然不顾那几位面色森冷的保镖,径自踏进了大门内。他衣衫整洁华贵,面孔俊美,俨然似个富家少爷。这里出入的客人,个个都身家不凡,因而没有人敢拦他。少年在华丽宽敞的大厅中转了一圈,脸上浮现出几许迷茫来,像只失去方向的鸽子,怔怔地在电梯外伫立着。
他站了半晌,终于有使役上前问他:“小先生,您是来找人的吗?您可以出示身份证明,我会设法转告给您要找的客人。”
那少年闻言一怔,继而急道:“温鸣玉住在哪里?”
这个问题显然难倒了对方,使役张口结舌,不知是该惊叹这少年竟然敢直呼那位人物的大名,还是该疑惑少年的来意。他干咳一声,坚持道:“请出示身份证明。”
那少年即是盛欢,昨日他和佩玲交谈过后,就偷偷地绕过保镖的监视,逃出了珑园。那几名保镖尽忠职守地看护着院子,却丝毫没有防备被保护的盛欢会主动落跑。盛欢费了一番功夫才赶到火车站,当夜就坐上了火车,来到了晋安。他从前虽也走出过燕城,但从没有独身来到过这样远的地方,好在一路上都十分顺利——直至来到这里。
盛欢毫无准备,根本没有东西可以证明自己的身份,又不能在这里空耗下去。他想也不想,便道:“你带我去见温鸣玉,他的人看见我,就会知道我的身份了。”
使役为难道:“这……温先生住在哪一号房,也是要我持有你的身份证明,经过查验后,才可以知道。小先生,不是我有意要阻拦您,但这是酒店里的规矩,我不得不遵从,还请您多多体谅。”
不等盛欢继续和他纠缠下去,一道声音突然打断了他们的对话:“温先生在三楼1278号房。”
盛欢应声回头,看见一名身穿白色西服的中年男子正对他微笑着颔首,同时唤道:“温小少爷,我可以带您过去。”
这是张从未见过的新面孔,却一言道破了盛欢的身份。盛欢不由得戒备起来,尽管十分焦急,还是问了一句:“你是谁?为什么会这样称呼我?”
那人垂下双手,很恭敬地回答:“数日前,在温先生举办的宴会上,我有幸见过您一面。”
那次宴会的来宾足有近百人,盛欢哪里可以全部记住。不过在眼下这个时刻,他也顾不上那么多了。无论温鸣玉在不在这里,他总是要上去一趟的。
盛欢匆匆道了声谢,转身踏上了盘旋的阶梯。他有自己的考虑,温鸣玉就算有事暂时离开了,但他的手下或许还会留守在这里。只要找到那些人,盛欢就有了去见温鸣玉的机会。那些隔着长远的路程,仅靠一根电话线来传递的消息太空洞了,唯有见到那个人,亲自确认过对方是否安好,盛欢才能放下心来。
三楼静悄悄的,盛欢从左边慢慢地数过去,房号就在镂刻着精致花纹的门牌上,1275、1277……经过很远的一段路,盛欢终于找到了1278号。可是这里房门紧锁,旁边的大会客室里也空无一人,盛欢试着敲了几下门,没有得到任何回应。
管家昨日才往这里通过电话,不料只过去了一个晚上,这里的人就走得干干净净。是温鸣玉让他们离开了吗?盛欢突然记起佩玲说过的话,心倏然向下重重一沉,像是被迎头浇了一桶冷水。
难道温鸣玉真的在躲避他?
盛欢一时想不出下一步该怎样办了,他所知的温鸣玉的一切都来源于对方,要是那个人主动与他隔绝了消息,盛欢竟然没有任何办法可以找到温鸣玉。
他为自己的无能为力而懊恼,忍不住往门框上重重砸了一下,手上的疼痛还没有散去,有人忽然带着笑意在他身后道:“找不到人,就拿门来撒气,你的手不疼吗?”
盛欢匆忙转身,眼中映出一道熟悉的影子。那人身形高挑,有张漂亮的脸,一双含着雨色的眼睛。
对方身后还跟着一众随从,黑压压的,神情不善。盛敬渊在盛欢面前站定,微笑地看他,样子十分可亲。但他带来的人却将走廊两头都堵了起来,盛欢刚后退了几步,就看见有人掏出了枪,冷冷地打量着他,宛如猎人在衡量一头不听话的猎物。
这是一个早早就布置好的陷阱,从看到盛敬渊的那一刻起,盛欢就知道自己逃不掉了。他来不及惊惶——在此时此刻,惊惶也是徒劳无功的,这是他自己心甘情愿上的当、只是盛欢没有料到,对方竟然能让温佩玲来当他的帮手。
他问了自己最想知道的事:“你来这里做什么?”
对方什么都不答,仅道:“跟我走吧。”
盛敬渊将手搭在他的肩上,像一个亲切的长辈般,带着盛欢向外走。走这一字可以有很多含义,盛欢猜的到,对方恐怕不仅是单纯地要他离开这个地方。和盛敬渊相见以来,对方已在言行上针对过温鸣玉许多次,这一次的作为,恐怕也脱不开这个目的。盛欢不愿配合,站在原地没有动,又问了一遍:“你打算利用我来威胁他?”
盛敬渊轻声道:“威胁?那你以为,温鸣玉会因为你而受我的胁迫吗?”
不等盛欢开口,他便自发地作出了回答:“他当然会。”
盛敬渊转过头来,对盛欢微微一笑:“毕竟现在的你,对他的意义已经不同往日了,对不对?”
看着盛欢慢慢变得苍白的脸色,他叹了口气,责怪又爱怜地:“看看你,一提起温鸣玉,就慌张成这样。放心,我不打算利用你对他做什么,毕竟对我来说,谁都不能比你更重要。”
这个人向来是这样,无论是什么话,都可以说得无比诚挚,教人分不清真假。不过眼下看来,这必定是一句谎言了,盛欢扫了左右持枪的随从一眼:“要是我不肯听你的话,要从这里闯出去,你会让他们开枪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