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七章

盛敬渊办事极干脆,说是今晚要走,傍晚一过,就弄来了船票,命人提着几个箱子,押着盛欢去了西码头。这时正是登船的时候,码头上人声喧沸,有哭声——最多的也是哭声,两方依依惜别,有人默默垂泪,有人相拥而泣。也有微笑告别的,多像是即将远行的学生。各人的离情悲欢自成了一个热闹的,新鲜的世界,盛欢并不属于这个世界。

他换了一身长衫,戴着黑呢帽,打扮得像个大人。盛敬渊站在他身边,他心情倒是很好,接到盛欢的目光,立即低下头来一笑,抬手拢着他的肩膀:“怕?”

盛欢挣开了,不言不语。几天前,他还在珑园里读书练字,等待温鸣玉回来。今天却摇身一变,在一座从未造访过的城市,一个陌生的码头上,成了一朵无主的云,或是被剪断引线的风筝。盛欢从未远离过燕城,他知道沪清很远,但也仅是意义模糊的远。他仍懵懂着,离情二字于他来说,还是太过陌生了。

身旁有对即将分离的青年夫妻,男人提着藤箱,握着妻子的手,两人絮语不断。即将要登船了,人潮涌动起来,缓缓流向前方。做丈夫的不得不放开妻子,一面走一面侧过身向她挥手。两人刚拉开一段距离,那名年轻的女人忽然奔过去,投入丈夫怀里,哭道:“你可不许忘记我,我会一直等你,等到你回来为止!”

她的声音凄厉,像是失群的鸟。正在发出尖锐的哀鸣。盛欢扭头盯着她,忽然警醒了。

这一走,归期未知,盛欢陷入了前所未有的迷茫与恐惧里。他以后会变成怎样的人、能不能再回到这里,温鸣玉会等他吗?盛欢终于意识到,此行不是一天、一个月,而是两年三年,甚至更久。

盛欢无端记起珑园的月夜,北苑凄清的竹林与雪。那个人捏着他的下巴,劝他多笑一笑。东苑里幽静空旷的走马楼,荫在树影下的书房,温鸣玉曾在那里教他写字。那时盛欢紧张得厉害,一下笔就要抖。温鸣玉就在他身后,握住他的手,提笔时还像个严厉的老师般要求他静心,写到一半,自己倒先被盛欢扭曲的笔迹逗笑了。

如今这些画面也像是变成了书页,飞快地,以一种不可挽回的势头往前翻,最终盖定了,再也无法打开,一阵陌生而强烈的孤独从心底涌起,盛欢又悔又怕,他该好好向温鸣玉道个别的——至少再看到对方一眼也好。

直至这个时候,盛欢才发现自己对燕南有这样多的留恋,他攥紧了衣袖,脚步一下子钉在原地,仿佛在这片土地上多留一分一秒都是好的。敬渊停下来,体谅着这个初次远离家乡的少年。等到上船的队伍渐渐走到了尾,他才开口:“后悔了?”

又道:“还是觉得躲在父亲身后,做一个被精心保护的小少爷更好?”

盛欢没有任何反应,他一动不动地站了许久,终于慢慢地吸进一口气,慢慢往前走去。

他会回来的,盛欢这样告诫自己。坐船也好,坐车也好,就算是爬,都要爬回燕南,来这里见一个人,不见到那个人,他死都不会罢休。

敬渊本以为盛欢被押来后,总要闹上一阵子,毕竟他来得不甘不愿,在自己身边未必会安分。不料这次盛欢不跑不闹,听话得出奇,倒让敬渊有些讶异了。

这是他们在海上的第二天,时间已至午后,敬渊在舱房里看了几页书,又想要去看看盛欢在做什么。他走出舱房,找来几名随从一问,那随从道:“敬渊先生,小盛少爷从早到晚,什么都不干,就爱坐在外面看海,连话都不说几句,真够怪的。”

另一人插嘴:“小孩子家,没坐过船,正贪新鲜呢。”

敬渊笑了笑,来到甲板上,果然看见一名少年坐在阑干边上,身后站着两名保镖。他慢慢地走过去,一声不响地跟着盛欢看海。今天的阳光很好,从船上望下去,除了清透的天际,就是一望无际的海,连波澜都被晒得十足温柔。敬渊径自在盛欢身边坐下,问道:“海这样好看吗?”

盛欢将下巴抵在膝盖上,漆黑的眼睛里浮动着墨蓝色的海潮。没有回话,也没有赶他走。

敬渊道:“我第一次坐船,据说是在一岁的时候。我的母亲生下我后就离开了家。她主动传回来的第一条消息,就是要与她的丈夫离婚。”

这次盛欢终于有了反应,他扭过头,略带惊异地看了敬渊一眼。

敬渊屈起一条腿,两手撑在身后,舒舒服服地吹了一阵风,才继续讲述:“我的父亲胆子很小,又总觉得自己攀不上妻子。所以母亲刚向他讨要我,他就将我给了她。我被母亲带来燕城,把姓氏改成盛,没有多久,就多了一个同母异父的妹妹。”

盛欢听明白了几分,不解道:“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

敬渊眯起眼睛,回答他:“聊聊天罢了,你不是总有很多问题想要问我?那我索性给你讲一讲我的故事吧。”

盛欢再度把视线投向海面,过了许久,他才出声:“这些都是真的?”

“你愿意把故事当真,那它就是真的。”

敬渊扭过头来,对盛欢一笑:“当时我听到你的消息,就像看到了小时候的自己。被父亲抛弃,与母亲也并没有任何感情,我一直很后悔,为什么没有先一步在你和温鸣玉相遇之前找到你。”

盛欢安静地听完,陡然抛出一句:“所以当时盛云遏有难,你不是来不及找到她,你根本不愿意来找她。”

他的语气淡淡的,没有任何指责的意味。不过有也没关系,敬渊不会在意。他偏了偏头,笑道:“也不至于不愿意。我是个生意人,每天都有许多事等着我去做,云遏并不是最紧要的那一桩。”

盛云遏明明是他同母异父的妹妹,却被盛敬渊说的像是个不大不小的麻烦,可见这位妹妹在其心中并没有多少分量。不过联系起两人相遇后,盛敬渊的所作所为,盛欢已不觉得意外了。他质疑起对方先前说过的话:“既然你的母亲不喜欢你,那她为什么改嫁后还要把你带走?”

“一个见识过金山银山的人,会甘于一直远远地观望它,守候它吗?”敬渊的语调隐隐透出一点讥诮:“她当然是想得到它,做它们的主人。而要达到这个目的,光凭她一个人的力量是做不到的。”

尽管对方将这段话说得十足轻松,但盛欢猜想的到。一名外人的血脉,在兄弟繁多的盛家长大,必然不会过得太如意。盛欢沉吟着,打消了追问敬渊往事的念头,转而问道:“你的主人——到底是谁?”

敬渊没料到他会直截了当地提起这个,不禁愣了一愣,旋即慢悠悠地道:“等你到了沪清,自然可以见到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