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八章

“五爷?”有人在小心地唤了一句:“五爷,您看这……”

何凌山陡然惊醒,一名账房先生正拿着何公馆前几月的开销单子请他过目。他竟走神了这样久,就算被唤回了意识,仍有些心不在焉。何凌山轻咳一声,接过单子,勉强打起精神来检查。视线划过两行字,他的眉头便慢慢地蹙起,旁边的账房先生立即紧张地抓紧衣袖,等待他提问。

“怎么在绸缎庄与洋行上花去这许多?”何凌山点了点最下面几行:“这才三个月,就用了数千块,我父亲知道这件事吗?”

账房先生道:“现在是您管着这件事,我们便只向您汇报过。”他讪笑几声,向何凌山解释:“其实这笔款子,大多是太太小姐所用的。往年老爷审账时,对它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并不怎样干涉。”

何凌山不为所动,冷冷道:“二小姐深居简出,连应酬都不怎样现身,她的开销,我大约都知道。而杏莉仍在读书,再怎样大手大脚,花去的数目也十分有限。你将她们开过的账交给我,我亲自去比对。”

账房先生们知道他一向难讲话,个个面露难色,默然不语。其实他们也没有撒谎,用去这许多钱的对象,正是何宗奎的二太太。她出手一向阔绰,名下的多数账目即便亲自去询问她,她也未必能够记清楚,恰好给了账房先生们做文章的机会。自从二太太进门后,他们靠着二太太捞了不少油水,自然免不了给她明里暗里的打掩护。以往何宗奎要对此发表意见,二太太就在房里哭闹一场,闹过了,这事便也就此了结。

然而五少爷不一样,他不对任何人留情,对账目的审查,也远比何宗奎严格。账房先生们知道他要是真查起来,自己或许就要遭殃了,当下急出满头的冷汗,正绞尽脑汁地寻找搪塞他的措辞。措辞还没有想出来,一名年轻人忽然急匆匆地跑进书房,扶着门框叫道:“五爷!不好了,五爷!”

何凌山原本就有些心烦,听到这一番大呼小叫,脸色顿时沉了下去。他将账本扔进账房怀里,声音里罕见地带了一点不耐:“什么事?”

来人被他的视线刺得浑身一颤,险些咬到自己的舌头。他顾不上害怕,两步并一步地跑到何凌山身边,附在他耳边说出了自己带来的消息。

何凌山听罢,心头亦是狠狠一震。他将这名青年拖出了书房,压低声音询问:“大哥现在怎么样?”

青年哭丧着脸:“金辉楼现已被警察围了起来,大爷正在气头上,正和他们僵持着。他只有一个人,恐怕脱不了身了!”

何凌山不再迟疑,当即招来一名司机,又差下人去请何亦鸿,让他带着人前往金辉楼。就在十几分钟之前,春桥在金辉楼与人起了冲突,最后双方竟都动起手来,春桥将那人打成了重伤。而与他起冲突的对象,并非什么无名小卒,而是邑陵警察厅厅长骆一铭的弟弟。骆一铭虽与何宗奎有过数次交际,可关系并不密切,眼下他的亲弟弟出了事,即便是冒着与何宗奎结怨的危险,骆一铭也肯定不会轻放过春桥。

待到何凌山问起春桥是为什么起的冲突,那名传递消息的青年支吾了一阵,才模模糊糊地给出缘由。春桥是为替一名风尘女子出头。

何凌山立即明白了,一定是青蓉,春桥会去金辉楼,要见的也只有青蓉而已。

汽车一路飞驰,很快便来到金辉楼外。这里果然已被身穿黑制服的警察团团围住,何凌山率着人来到门口,警察们见了他,瞬间一致调转枪口,对准了何凌山,站在门边的那一位警察大喝道:“厅长有令,里面正在抓捕犯人,禁止一切无关人士出入,阁下请回吧。”

“犯人?”何凌山尚未开口,何亦鸿已经甩上车门,怒气冲冲地走上前:“你们要抓谁,都不关我们的事。只是我家大少爷仍在里面,我们要来接他回去!”

说完,他看也不看对方,径自率着人往里闯。这帮警察中显然有人认得何亦鸿,不敢真的开枪,于是横过枪杆来阻拦他们前进。眼下两方人都带着火气,彼此推搡几回合,很快就演变为了斗殴。何亦鸿带来的人不少,乌压压地和警察们缠斗在一起,金辉楼外霎时一片混乱。正当他们闹得不可开交时,忽闻一道响亮的枪声,陡然在乱哄哄的争吵叫骂声里炸响。

何凌山朝天放了一枪,见所有人都停下动作,惊疑不定地望向自己,这才不紧不慢地放下手,将枪插回腰间的皮套里。他走到先前发话的那名警察身前,垂眼看着对方,礼貌且冷淡地开口:“骆先生记挂自己的弟弟,我也同样关心自己的长兄。劳烦这位长官代我通报一声,就说何凌山就在外面等候,他要是愿意给我一个面子,就给我让一让路。”

对方怔怔地盯着他的脸看了一阵子,猛然回过神来,面色尴尬地进去传话了。

不多时,那警察小跑着回到门外,这次他不再看何凌山了,兀自铁青着脸,向何凌山作出一个手势:“何先生,您请。”

金辉楼的厅堂里一片狼藉,桌椅翻倒,满地都是碎玻璃,打翻的酒菜混杂在一起,将地毯涂得乱七八糟。楼里的女人全部挤在楼梯上,战战兢兢地探着头往下望,春桥就在警察的包围圈中。

他被两名警察压制在地上,英俊的面孔沾着血,衣扣散开了几颗,腰侧染了一大片颜色暗沉的血。青蓉头发散了下来,跪在他身侧,用手帕按着春桥渗血的部位,尽管板着脸,可她的眼眶却是红的。春桥刚发出一声闷哼,她立即像炸毛的猫般狠狠推了身侧的警察一把,大声骂道:“滚一边去!你眼睛瞎了吗,没看到他身上有伤?”

那警察刚要将她拖开,何凌山已大步上前,一把攥住他的手腕。

骆一铭就坐在不远处,冷眼看着这里。等到何凌山现身了,他才慢慢地站起来,靴底从满地的瓷器碎片上碾过,最后在何凌山面前停住。他年近四十,却仍是青年的相貌,皮肤白`皙,细长眼睛,挺直的鼻梁上架着一副金丝眼镜,显得斯文又秀气。漠然地与何凌山对视片刻后,骆一铭伸出戴着雪白手套的手,轻声道:“何五少爷,你消息真灵通。我的弟弟前脚刚送去医院,你后脚都到了。”

他等了十几秒,发现何凌山并没有和自己握手的意思,于是勾了勾嘴角:“怎么,我肯给你这个面子,何五少爷却不愿领情了?”

何凌山侧头望了春桥一眼,对方抬起眼来,向他递了一个眼风,似乎是想让他当心一些。

见他精神还好,何凌山才定了定心,对骆一铭道:“骆先生,今日的事,我先代兄长向你道歉。但事情的来龙去脉尚不清楚,你就这样对待我的大哥,未免有失公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