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九章
知道温鸣玉会来接自己回珑园,咏棠上火车前就拒绝了尚英的陪同,只带着随从卢安来到燕城。在站点抵达之前,他内心还长久地忐忑过一阵,认真算起来,这是他离家最久的一次——足足十一个月,他自己都想不到能够离开叔叔这样久。
咏棠常常恨时间过得太快,恨自己没有再小上几岁,如今以他的年纪,要像小时候那样继续赖在温鸣玉身边,黏着对方已显得十分奇怪了。三年前他向叔叔狠狠闹过一场脾气,随后整整半年都没有回到珑园一次,连年都是在尚英家中过的。那半年里,他日日夜夜都等着温鸣玉主动来劝哄自己回家,跟在叔叔身边十几载岁月,咏棠早把对方的迁就当做是理所当然,因而格外有恃无恐。不料日子一天一天过去,温鸣玉除去偶尔打来几个他不肯接听的电话,就再也没有主动与他联络。
最后倒是咏棠先慌了神,不等寒假开始就急匆匆地坐火车赶回燕城,一路上准备了无数的质问,像只毛发倒竖的斗鸡,预备一见到叔叔就正式发难。但等到真与温鸣玉相见了,咏棠满腔的愤怒瞬间统统变化为委屈,刚对上叔叔的视线就眼眶发热,鼻尖酸疼,足把十九岁的年纪哭成了九岁。
温鸣玉生生被他的哭相逗笑了,竟没有计较他历日旷久的一场小脾气,只教育他已经是个成年人,不要总像小孩子一样哭闹。咏棠本以为自己的眼泪会得到一场柔声细语的抚慰,可事实全然不似他的料想,顿使咏棠满腔委屈无处发泄,故意和温鸣玉闹起了别扭。
对方让他回去上学,他偏偏不听,装病耍赖,不愿离开燕南半步。那段时日温鸣玉异常地忙,常常半夜还见有汽车开进珑园,温鸣玉的书房也彻夜亮着灯,对于咏棠的管教,自然不能如同往日那般严格。咏棠心里明明记挂叔叔的健康,却因着心里的一股怨气,屡屡惹出些不大不小的麻烦,和一群纨绔子弟到处玩乐,彻夜不归,以此来干扰原本就公务繁重的叔叔。
他的手段的确有几分效果,半个月后,温鸣玉便在百忙之中抽出一天时间来陪伴他。待到对方追究起他胡闹的原因时,咏棠赌气地不肯出声。其实温鸣玉只要再多问几句,他一定会全盘托出,不作半点隐瞒,然而温鸣玉没有再问下去。
对方仅是拿出从前哄他的手段,三言两语就使他方寸大乱,让咏棠非但乖乖认了错,还稀里糊涂地作出日后不再这般混日子的保证。他说出这些话时,指望着能得到温鸣玉的一个微笑,或是两三句夸奖。可温鸣玉当真将这些给予他时,咏棠的心里反而涌起一阵阵的失落。就像是一枚跌进空谷里的石头,明明已经拼尽全身力气,最后得到的只是一声看不见、不摸着,虚无缥缈的回响。
咏棠的记忆回到自己与温鸣玉闹脾气的那一天。
那日他打听到叔叔病重的消息,急得简直想哭,尚英似乎看出他的焦心,主动提出可以送他回燕南,让他去见叔叔一面。
等他真正回到珑园,温鸣玉的病况已大为好转。咏棠想给对方一个惊喜,悄悄地溜进家门去找许瀚成,只让对方通报说自己打来数通电话,有意回来探望叔叔,并不告诉温鸣玉自己早就身在家中了。他兴冲冲地藏在门外等待叔叔的反应,等着对方用无奈又纵容的语调提起自己,最后他再现身亮相,得意地告诉对方:你不准也没用,我可已经回来了。
咏棠怎样都不会料到,自己最终等来的竟是温鸣玉生疏又冷淡的一句:我的事情,不用他来操心。
其中“我”和“他”两个字,听起来就像分立天涯两端的两座山,之间所隔岂止是几千几万里。整整十二年的光阴,咏棠想,整整十二年,温鸣玉都没有让他跨越这几千几万里,他还能再用几个十二年去填补呢?他失魂落魄地在门外僵立良久,想当作是自己听错了,或者是误会,温鸣玉方才言辞所指的对象并不是自己。咏棠如此哄骗自己一阵,忽然掉了眼泪,招呼也无心再打,一个人不声不响地回到晋安。
时间是最厉害的稀释剂,就连当初那样浓烈的愤懑与委屈都被它冲刷得寡淡。如今咏棠再记起这件事,心里不过短暂地刺痛一下,马上就要再见到叔叔的喜悦像蜜一样层层叠叠地堆上来,那点痛楚很快就被稠密牢固地封住了。
卢安提着主人的箱子走下火车,一壁东张西望。不等他踮起脚尖,将头颅从茫茫人潮里钻出,一列身形高大的保镖已排开人群,来到卢安面前。被他们簇拥在中间的那位青年男子清瘦挺拔,两手抄在大衣口袋里,容貌与风度都十分出众。咏棠一看见他,眼睛瞬间亮起来,旁若无人地叫道:“叔叔!”
他一边叫嚷,一边张开双臂扑在温鸣玉身上,把脸埋进对方柔软的围巾里磨蹭。温鸣玉笑了笑,在咏棠后背轻怕几下,又推开他,道:“好了,你再不放手,就不怕别人笑话吗?”
“谁敢笑话我。”咏棠不甘愿地小声嘟囔,捉住温鸣玉的手指不肯放:“叔叔,你几时到的?”
温鸣玉道:“就比你早几分钟,走吧,跟我回去吃晚饭。”
咏棠像小时候那样牵着对方的手,发现温鸣玉并没有挣开,心中不由一阵窃喜。如若能够与叔叔一直亲近下去,就算让咏棠做一辈子的小孩,他恐怕都是心甘情愿的。
从火车站到珑园的一路上,咏棠格外的活泼,嘴上一刻都没有停歇过。他告诉温鸣玉,自己后悔听信尚英的哄骗,报考了晋安的大学,那里不仅路途颇远,学校里的人也很没有意思。说完又向温鸣玉告尚英的状,将自己在对方身边所受的管制一一讲给叔叔听。温鸣玉仍旧是那副懒洋洋的姿态,半靠在车座里听他倒苦水,半晌才道:“我不在的时候,有另一个人能够管住你,这不免为一件好事。”
咏棠哼了一声,两眼看向车窗外,怀着一点不可告人的私心反驳:“他算是我什么人,我只要你管我。”
温鸣玉嘴角勾起些许,似笑又比笑更浅淡,只道:“都变成大人了,怎么还说这样孩子气的话。”
咏棠再一次痛恨起自己的年龄,假如他此时仅有八九岁,甚至十六七岁都好,他都有理由抱着叔叔的手臂,趴在对方身上撒娇。但一个二十一岁的青年是绝不适宜做这些举动的,他思来想去,终于大着胆子将脑袋贴上对方肩侧,假模假样地拖长声音打了个呵欠。
“马上就到家了,”温鸣玉轻轻敲了他的脑袋一记,沉声道:“回去再睡。”
咏棠委屈道:“火车上又冷又不舒服,我累得很,叔叔,我和你分开那样久,你都不肯对我好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