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五章

春节才刚过去数天,邑陵忽然派来一封电报,说是何宗奎突发急病,情况十分危急,请何凌山尽快回去见他一面。

对于年纪大的人来说,一点病痛都足以演变成万分惊险的情形,何况是重病。何凌山记挂这位对自己恩深义重的义父,当夜便拨了何公馆的电话查问情况。何公馆此时乱作一团,主人躺在医院里意识不清,大少爷又不肯接手家务,夫人除了哭还是哭,靖帮上下如今全靠何二小姐一个弱女子支撑着,何凌山不敢拖延,当夜买了回邑陵的船票,第二日就启程。

临别前,他赖在车里不肯下去。司机早被温鸣玉找了个理由派离,车厢中仅余下他们二人,何凌山拉下帘子,转身扑在温鸣玉身上,用力抱紧他。

“希望义父平安无事……”何凌山叹了口气:“我也好尽快回来。”

他恨不得把这个人变小了,塞进箱子里一齐带到邑陵去。可惜这个念头终究是空想,就如他有邑陵的靖帮需要打理一样,温鸣玉身后是燕南,是温家偌大的基业,一个人手握的权力越多,自由便越少。

温鸣玉揉了揉他脑后的发丝,安慰这个心事重重的青年:“我近来应酬不多,要是挂念我,写信通电话都可以。”

他顿了顿,很严肃地开口:“凡事以安全为上,遇上难处并不是什么丢脸的事,我同样也有替你排忧解难的义务,明白吗?”

这些话温鸣玉不是第一次说,如今又重复一遍,可见有多想让他听进去。何凌山禁不住如此细致的挂念,闷声道:“你也要按时吃药。”

温鸣玉瞪他一眼。

何凌山耍赖地亲在对方眼角上,发出响亮的一声,再度叮嘱:“不许不吃,也不许偷偷把药倒掉。”

“都说了那东西没有什么作用……和你们说不清楚。”温鸣玉似是想起什么,忽然抬指点了点他的鼻尖:“记住我说的话,假若你回来有任何闪失,我饶不了你。”

他的动作温柔,笑容却暗含一点威胁的意味,何凌山知道这绝不是句玩笑话,匆忙乖乖点头。

再放不下心,终究还是要送走的。温鸣玉望着何凌山在码头上逐渐行远的背影,今天有点小雪,许叔和与两名下人提着何凌山的行李跟在后面,另一手为他打着伞。伞似乎还不够大,让何凌山肩头湿了一层,温鸣玉看得眉头微微蹙起。恰在这时,那青年回过头来,眼巴巴的,两人的视线隔着涌动的人潮遥遥相接,温鸣玉无奈地对他一笑。

都是第三次回头了……何凌山估计还不知道这番动作有多像在撒娇,倒让他不知该怎么应对才好。

许瀚成回到车上,看见这副情形,忍不住道:“才回来多久就要走,您怎么都不教训小少爷几句,让他收一收心。”

温鸣玉道:“他已成年了,想做什么还需要别人替他做主吗?”

“话虽是这样说……”许瀚成忍不住翻起旧账来:“从前您不愿认小少爷时,看都不愿多看他一眼。如今肯把他放到心上了,又连教训一句都不舍得,就算是小少爷懂事,您这样惯着也是不对的!”

赶上船的人越来越多,终于将何凌山严严实实地淹没在人潮里。温鸣玉仍望着那艘待开的邮船,只笑了一下:“我偶尔也想要对他严厉一点……”

余下的话他没有再说下去,但足以让听者领教他的意思。许瀚成摇摇头,知道自己该就此打住了,温鸣玉多数时候主动避让他的话锋,那是看在他们主仆多年的情分上,愿意把他当做一个朋友看待。他也不至于因此洋洋自得,失了下属的分寸。

司机见他们二人不再交谈,小心翼翼地询问:“三爷,现在回珑园去吗?”

“再等一等。”温鸣玉把双手藏进大氅中,有些怕冷的样子,司机连忙拉拢车门,不敢再出声。

待到车内慢慢暖起来,温鸣玉长长舒了口气,闭着眼问:“瀚成,现在是几时几分?”

许瀚成卷起袖口,看着表答道:“十点一刻。”

码头上的人来来往往,不知不觉已换了数拨,那司机强自正襟危坐,实际已有些发困。他从口袋中摸出糖盒,正打算偷偷含一粒,忽听身后传来车门开合的响动,温鸣玉下车了。

风雪比他们来时猛烈许多,兜头盖脸地扑人一身,许瀚成匆忙跟着下去,撑开手里的伞罩住他。另一艘邮船恰好在此时泊岸,四处人头黑压压的,天气太冷,个个都急着往自己的归处去,把道路堵得水泄不通,唯独温鸣玉站立的这处犹有空余。有人想往这边走,但还未靠近,就被路边两列保镖拦在外面。

另有一行人从船上下来,打头是几个穿长袍戴帽子,高大剽悍的男人,他们一脸蛮横地推开行人,强行辟出一条道路。一名青年被他们护在中间,正把帽子按在头上,继而不疾不徐地系起风衣扣子。他相貌俊秀,气度闲雅,在人潮中活像只落进鸦群里的白鹤,格外的打眼。

巧合一般的,那青年抬眼就望见了遥遥站在码头一边的温鸣玉。他停下脚步,视线骤然冷下去,脸上却浮起一个微笑,抬手对温鸣玉招了招。

两方很快就会面了,青年抛下等候自己的汽车与下人们,径自朝温鸣玉走来。他摘下帽子,把刚戴上去的手套除了,向温鸣玉伸出一只手:“我数年不曾到燕南来,想不到会在这里遇见温先生,倒真是吓了一跳。”

他微微偏着头,十分无辜地问:“温先生不会是专程来等我的吧?如此盛情,令仪可担待不起。”

“凑巧罢了。”温鸣玉与他短暂一握,淡淡道:“难得看见阮二少爷这样的贵客到燕南,不来打个招呼,令尊又要怪我不给他情面。”

阮令仪面上虽维持着微笑,但他没有与温鸣玉打过几回交道,眼下又在对方的地盘上,自然不能像对方那般从容。他很清楚今日的相遇绝非巧合,来燕南之前,他明明特意遮掩过行迹,不料还是被发现了。还未交锋就先输一阵,实在让令仪很不甘心,于是主动发出邀请:“我下榻的酒店离这里不远,温先生既然与我巧遇,不如与我一同过去,让我请您喝几杯。”

“不必麻烦了。”温鸣玉拒绝得很谦逊,旋即含笑打量他一眼:“数年没有见到阮二少爷,方才看见你从船上下来,我险些把你认作了一位故人。说不定阮二少爷与温家,的确有些缘分呢。”

令仪完全没有把他的话当真,只在心中冷笑数声,不动声色地反问:“哦?是哪一位故人,温先生的旧友吗?”

温鸣玉却道:“等到日后阮二少爷空闲下来,我愿做一回东道主,好好招待你一番。现下我还有公务在身,先失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