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章
许瀚成见到咏棠时,显得有些惊讶,接连打量了他好几眼。对方大概已经知道他就是那个走漏消息的叛徒,看他的眼神十分复杂,却也没有多说什么——倘若对象不是温鸣玉,许瀚成向来很遵守规矩,对咏棠表现出了十足的尊重。咏棠被领着走进这座建在城郊的小公馆,阳光下的走廊与花园都静悄悄的,除去在楼梯口碰见一名捧着药水与纱布的看护外,就再没有看见其他人。
“三爷恢复得很好,能够下床了,早上还与小少爷下楼走了走。”上楼时,许瀚成忽然与他搭话,腔调出乎意料的平和:“您与三爷许久不曾见面,倘若近日受过什么委屈,又或是有谁惹得您不高兴了,稍后当着他的面,也请慢慢地说。养病嘛,总是清静些比较适宜。”
咏棠知道对方是怕他一见到叔叔就大吵大闹,搅得温鸣玉不得安宁,其实这个担忧是完全多余的,如今的他连话都不愿多说,更提不起力气来吵闹。从小到大,他吵闹得最多的两个人便是温鸣玉与岳尚英,自以为博取了宠爱,实际则是活生生地把自己闹成了这两人所知最大的一个笑话。
许瀚成把他带到二楼左侧第三个房间外,房间的门半掩着,有风从门缝中穿出,吹散了咏棠从外面带进的一身暑气。等到许瀚成轻叩两下门板后,里面模模糊糊地传出一声进来,分辨不出是谁的嗓音。
原先找到何凌山留在附近的帮众,要求对方带自己去见叔叔时,咏棠心中没有半点畏惧,以为今天无论受到怎样的责罚,他都可以坦然接受。谁知现在真的要和叔叔见面了,那份熟悉的怯懦竟悄悄回到他身体里,使他双腿发僵,难以再迈前一步。
许瀚成觉察到他的退缩,淡淡提醒道:“少爷,三爷在等着您呢。”
咏棠不愿让他看笑话,把心一横,推开门大步走了进去。
房间里残留着酒精与药水混合的气味,还带一点花香,是从一束插在床头花瓶里的百合散发出来的。阳光照得满室明亮,他四周转了转,没有发现叔叔。通往露台的玻璃门倒是开着,咏棠紧张地吞咽一口空气,拉开垂在门前的雪白纱帘,探出一颗头左右张望。
他的运气实在不好,温鸣玉就坐在一架紫藤花下,正对着露台的门,一眼就瞥见了他鬼鬼祟祟的模样。更糟糕的是,叔叔身边还坐着一个面无表情的漂亮青年,似乎正在一起喝下午茶。两人四束目光同时射在咏棠身上,令他宛如一只被猫包围的鼠类,立即作出了准备逃跑的姿态。
“温咏棠,”叔叔的嗓音很快就传过来:“过来坐下。”
通常只有在十分严肃的场合,温鸣玉才会连名带姓地叫他。说起来奇怪,比起责骂,咏棠更畏惧叔叔用对待一个成年人的方式对待自己,对方的表情越平和,越让他感到无地自容。他老老实实地挪到温鸣玉身边,落座后便一直垂着头,完全不看另外两人的表情。
温鸣玉道:“喝茶吗,还是牛奶?”
“牛奶。”咏棠答得很小声。
他偷偷掀起眼皮打量叔叔,因为不用见外人的缘故,温鸣玉穿了一件宽松的白衬衣,纽扣系得很敷衍,锁骨下隐约可以看见被纱布包裹的胸膛。看来许瀚成没有撒谎,叔叔恢复得很不错,至少没有瘦太多。咏棠稍稍感到一点安慰,可新的担忧很快又冒上来:他该怎样向叔叔解释自己与尚英之间发生的一切?想到尚英,他的眼睛立刻漫起潮气,鼻尖发酸。到现在咏棠还没有分清自己是恨他还是爱他,这是个不能细想的问题,一旦细想,他的脑子里就只剩下尚英了。
在温鸣玉把牛奶递给他的时候,另一道声音插进来:“我走了。”
说话的人动作很快,起身拉开椅子离座一气呵成,温鸣玉头也不抬,一把扣住对方的手腕,道:“你与他也算是一家人,没什么回避的必要,坐下。”
何凌山哦了一声,很听话地照办了。这个人看起来倒是一点都不尴尬,甚至旁若无人地吃起了甜点,咏棠唯有假装此刻自己又聋又瞎,将对方从自己的视线里剔除出去,也端起牛奶喝了一口。
还好,叔叔看他时,没有皱眉,脸上也没有怒气,这一天他起码过得不会太难堪。咏棠讪讪地放下杯子,鼓足勇气迎上温鸣玉的目光。
“叔叔……”
他刚准备把打好的腹稿读出,却见叔叔做了个手势,制止他的发言。仔细打量他一阵后,温鸣玉道:“咏棠,这句话我曾对你说过,但你现在似乎需要我再重复一遍。”他停顿数秒,认真地盯着咏棠的眼睛:“即使我有了盛欢,你也仍是我的侄子,是我亲手带大的孩子。你与盛欢对于我来说各有不同的意义,却一样是我的亲人,我永远不可能抛弃你。”
咏棠听得怔住了,完全没料到在明知道自己犯了什么错,做过怎样的蠢事之后,叔叔竟用了这段话作为开场白。温鸣玉果然是这世上最了解他的人,此刻自己最需要什么,最害怕什么,他知道得一清二楚。咏棠毫无招架之力,很快便低头抹起了眼睛,良久才道:“对不起,叔叔,我又做了错事,对不起。”
不等对方再问,咏棠主动交代了自己受尚英蛊惑的始末,包括尚英是怎样从自己口中套出温鸣玉的行程,自己又是怎样依照他的话骗过秋岳公馆的守卫,潜入书房偷看了那封包含路线图与交易时间的信。有好几次,他都在过于强烈的愧疚与失落下泣不成声,在见到叔叔之前,咏棠从未料到自己可以把错认得如此诚恳。
或许是因为太投入,他全然忘了眼下还有第三个人在场,甚至开始向叔叔哭诉尚英的背叛对于他是一个多么深重的灾难。温鸣玉托着腮倾听,仅在咏棠说出“我那么喜欢他,可他却是个大骗子”时抬了一下眉,等咏棠终于抽泣着结束他漫长又细碎的陈述,他才递给侄子一块手帕,为难地看着对方。
“十八年前,你的父亲把你托付给我,告诉我他只有一个请求,就是让你活得快乐、自由。”温鸣玉叹了口气:“所以我尽我所能地给你自由,你不想握枪,不愿打理我手底下的生意,不愿沾血,我全部尊重你的决定。咏棠,我已经不知道要怎样做,才能让你快乐了。”
咏棠慌忙道:“我、我没有不快乐啊。”他看了一眼何凌山,神情变得有些心虚:“您也知道,我和这个人……和盛欢相处得不好。如今他是当家,假若他有意报复我,我又怎么敌得过他呢?”
“我根本不想理会你。”何凌山比温鸣玉先一步出声,冷冷地说道:“更没有兴趣报复。”
咏棠踢动一下脚尖,垂头丧气地坐着,并没有回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