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三章
客室里一片狼藉,满地都是木头屑,瓷砖的碎片,翻倒的花盆里的泥土混着水,在地毯上摊开黄褐色的一大团。那是盆栀子花,开得很美,有幽绿的叶片与牛乳一般雪白的、柔软的花瓣。现在它平躺在角落里,上半部分仍旧生机勃发,底下却露出了枯细的根,美也美得不协调起来。
令仪不想再多看这里一眼,理了理自己的袖口,径自往自己的卧室去。敬渊默默地跟在他身后,途中叫了几次他的名字,他都没有回应。进了房间,令仪解开睡衣的带子,脱下后便往地板上一抛,旁若无人地赤裸着身躯在衣柜里翻找衣物,他已经很熟悉在敬渊面前做这种事。敬渊背倚着门站在不远处,视线在房间里的每一处都停留过了,就是没有停留在他身上过。这个人从前几乎没有守过这种礼,令仪也知道他为什么忽然又在意起这一点了,他急着和自己划清界限,真是有自知之明,可恨的自知之明!
敬渊再度唤道:“令仪,我们需要谈一谈。”
“好啊,我和你谈。”这次他很爽快地答应了:“那我问你,第一次遇见我的那个晚上,你统共说过几句谎?”
对方默然一阵子,才道:“令仪。”令仪从镜子里狠狠地睨着他,冷声道:“回答我的问题。”他这样坚持,敬渊毫无办法,只好道:“是,我的确预先打听过你喜欢那个地方,才去那里等你的。”令仪道:“好,这算一个。还有呢?”又沉默了片刻,敬渊低声说:“因为我打听过你……你知道的,你的身份我也并不是不清楚。”对方的答复让令仪笑出声来,他想起那个晚上自己的一举一动,那份因遇见敬渊而生出的快乐与喜悦,原来他也是一个天真又容易上当的蠢人。听对方说几句中意的话,受到几句赞美,就飘飘然忘乎所以,任由对方整整欺骗了自己这么多年。
他道:“你打听我,找上我,只是因为我的相貌?”
“令仪,”敬渊的声音无比痛苦,听起来像是在告饶:“别问了。”
“看来不止是。”说完后,令仪自己都觉得荒唐:“我的脸,我的身份,我的家世,全都是你可以利用的工具吧。盛敬渊,你真是聪明,这世上实在没有比你更会算账的人了。”
听见他的讥讽,敬渊并没有生气,反而难过地道:“令仪,不要这样贬低自己。你是个很好的人,你不知道我有多么庆幸能够遇见你。”
令仪刚刚披上衬衣,闻言连扣子都顾不上系,一阵风似地卷至敬渊面前,大声道:“我贬低自己?”他指着自己,连连点了几下,脸颊红里透出青来:“我贬低自己?分明是你在贬低我!没有谁敢像你一样侮辱我,我这样信任你,保护你,可你呢?我还好好地活着,你却把我当成一个死人!”
敬渊似是被他的激动吓了一跳,伸出手来,刚刚触到他的臂膀,立刻又被他甩开。令仪恨不得把吐出的每一个字都变成石头,结结实实地摔在对方脸上:“你别碰我,我的话还没有说完!”
“璧和,温璧和,我算是想起来了。”令仪又急又快地说道:“怪不得我从未听说过你的这段罗曼史,因为温家早就替你抹去了那个人的痕迹。一个在家庭里受尽白眼,连学都上不起的六少爷,我说当年你怎么又能读上大学,还能够被送到法国去。温璧和真是爱你,白天里见面还不够,晚上——晚上都要找你一同出去。你怎么能够忘记他呢,他是你的救世主,你情窦初开的恋人,就连他死了,你还能找到我,让我作他的替代品!”
这番话实在有损他的身份,有损他所受的教养,更有损他自己的尊严。可那股想要杀人的冲动再度从他心底涌起,渗入他每一根血管与每一寸肌肤,他就像是颗即将焚烧起来的炭,急需什么来冷却自己。敬渊听到一半,就用力别过头去,令仪看到他颤抖的睫毛与嘴唇,知道他也被伤害得很深。但不够,这种程度的痛苦远远不够浇灭那道即将燃起的火,他盯着敬渊,用轻蔑嘲弄的语调说出那句最伤害自己也最伤害对方的话:“刚刚看到我那样子,你很失望吧?”
“都是我的错。”敬渊不顾他的反抗,强行抱紧他,恳求道:“你怪罪我,惩罚我,都是我罪有应得。但我请求你,不要再伤害你自己了,我不会失望,我对你永远不会失望的。”
令仪深陷在这副熟悉无比的怀抱里,连指尖都在发颤,他死命推了敬渊好几次,可每次都被摁回去。终于,他没有力气再挣扎了,虚弱地枕在对方肩上。敬渊的骨架子十分高大,人却很瘦,肩胛上一块突出的骨头完整地嵌进他的脸颊里。照片中的这个人不是这样的,照片中的敬渊健康又漂亮,眼睛里有热烈温暖的光——那时的他是快乐的,远远比现在快乐。
意识到这件事后,令仪的鼻尖泛起一道强烈尖锐的酸楚,眼前的一切都晃晃荡荡地扭曲了,喃喃地说:“他从没有像我一样的失态过,是不是?你眼中的他,应该都是美的、好的、令人愉快的,总之和刚才的我没有一点关系。没有这张脸,我和他也没有一点关系。你不爱我,所以你时时刻刻都那么难过,真可怜,你明知道我不是他。”
敬渊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声音在微微地颤抖,他哭了。
这样一个骗子,这样一个可恶的骗子,照理说,令仪应当立刻杀死这个骗子。他要杀死这个人是很容易的,而且拥有充分的理由,没有人会因此怪罪他。
他一把将对方推开,拉开/房门,唤来几个打手,指着敬渊道:“把这个人押下去关好,没有我的允许,谁都不许放他出去。”
打手们惊愕地看着他,又看看敬渊,令仪喝道:“没听到我的话么,把他押下去!”
这群人终于动起手来,犹犹豫豫地抓住敬渊,把他往外拖。敬渊挣脱不开,在门框上扒了一下,大声叫他:“令仪,别在这时候丢开我,你会有危险的!”
“你太高看自己了。”令仪背过身去,面无表情地开口:“真以为没有你,我就做不成事了吗?”
敬渊挣扎不休,最后仍是被带走了。房间里终于寂静下来,令仪慢慢走到镜子前,雪亮洁净的镜面清晰地印出一张脸。他仇恨地瞪着镜子,镜子里的人也仇恨地瞪着他,就这么默默地看了许久,他陡然握紧拳头,用尽全力朝镜子砸下去。
一道沉闷的响,鲜血和着裂痕同时在四分五裂的镜面上绽开,大大小小的银亮碎片泻了一地。令仪的脚下映出无数个小小的令仪,那无数个小小的令仪蹲伏在地上,脸孔埋入鲜血淋漓的掌心里,形成无数个伤心欲绝的映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