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章

天光大亮的时候, 柏今意回到梅相真的病房。

但是病房里没有人。

风吹起窗帘的一角,柜子、被褥,什么都被收拾干净了, 连床尾悬挂的病人身份牌, 都被摘掉了。

爸爸妈妈呢?

柏今意立刻拿出手机, 想看看是不是有什么消息自己没有收到。

但是他的手机里,没有任何关于柏培云与梅相真的消息。

他们就是直接从病房里离开了。

柏今意快步走到护士台, 问护士:“303号病房的病人什么时候走的?”

护士翻了下记录本:“没走多久。十五分钟前下去的。”

从医院离开,要办出院手续。

柏今意赶往一楼的出院窗口,窗口前没有看见他父母。

他想了想, 又往医院的停车场赶去, 这次他赶上了。

柏今意刚刚通过医院电梯下到停车场, 就看见了柏培云。柏培云与梅相真站在他的对面, 中间仅隔着一条停车场车道。

他看见他们的时候,他们也看见了他。

梅相真什么也没说,弯腰坐进旁边银灰色轿车的副驾驶座。那是柏培云的车子。

柏培云也跟着坐进去。

车子发动了, 离开停车位,开进车道中,在路过柏今意时停下来, 柏培云按下车窗,看他一眼:“我和你妈回家了。你也回家住。”

说完, 再踩下油门,车子直接离去。

从头到尾,柏今意都没法张口说话, 父母单方面地通知了他。

接下去的时间, 一切好像拨至他和简无绪上回来家里住的模样。

但这一次的情况,比上一次还要不如。

家中的气氛日益沉闷, 屋子里几乎没有人说话,一点瓷器碰撞、椅子拖动的声音,都刺耳到令人心惊胆战的程度。

柏今意想要逃离。

他唯一能够逃进去的地方,是自己的房间。

但是房间并不是安全的,或者柏培云,或者梅相真,晚饭之后,会进入他的房间坐。

坐着也并不说话,只是沉默地看着他。

他大多数时候,需要处理因为临近中考而井喷式增长的家长消息,并不能时刻关注父母,但等他从忙碌的工作中抬头喘息,却发现父母还在看他的时刻,喘息的缺口,也被堵上了。

一天的最后,他精疲力竭地躺在床上,简无绪轻轻贴过来,小小声说:“柏老师,我可以和你说话吗?”

可以。

“家里好安静,我觉得有点难受。”

是的。

“我随便和你说些什么,你也不用理我,就让我在你旁边自言自语好不好?”

好。

“柏老师?”

柏今意才恍惚发现自己原来一句话都没有和简无绪说。

他以为那些全都说出来了。

他深吸一口气,转头,冲简无绪笑一下。

乌云散去,月儿露脸。

“好。”柏今意,“多说些,我想听你说话。”

有了简无绪的声音,父母营造的寂静的世界,似乎被打破了。

家里还是那样的沉闷,可是简无绪,就像一只站在他肩膀上的小鸟,啁啾鸣啭,叽叽喳喳,在和父母相对无言又不用忙碌的时候,他会微微朝简无绪那边侧侧耳朵,耐心地听他说那些课堂上、班级里的小琐事。

有时听得入神了,连父母什么时候离开,都忘记了。

父母无疑是不满意他的。

柏今意明白这一点。

他们越沉默,就代表着他们对他越失望。

柏今意尽全力想要他们满意,可他们还是越来越失望。

这个周末,学校没有额外给初三安排课程。

周六那天,柏今意有一天的休息时间。上午时候,他刚刚从房间里出来,就见柏培云坐在客厅的沙发上,一边看报纸,一边看他。

“妈妈呢?”他下意识问一声,柏培云没有说话。

他去洗手间刷完牙洗完脸,吃了早饭,再把碗筷收拾了,接下去,按照他今天的安排,他应该要出门去医院了。

但是柏培云坐在客厅里……

柏今意踟蹰好一会,还是无视了那双沉默的,但紧迫盯梢着他的眼睛。

那双眼睛来自于柏培云。

可它似乎又不止来自于柏培云。

住在家里的这一个星期里,柏今意越来越能够感觉到这双眼睛,无论他在客厅里,在房间里,还是在浴室里,他都能感觉到。

这双眼睛,既存在于他爸爸身上,也存在于地板、墙面、柜子、任何他能够想到不能够想到的地方。

它无时无刻不在盯着他看。

只是错觉。柏今意心里清楚。这双眼睛不存在于屋子里的任何地方,它只存在于他的心底。

柏培云充满责备的视线,沉甸甸地压在他心头。

柏今意的脚步很沉重,但他还是向外走去,刚刚推开门,耳旁就听一声“当啷”——梅相真搬了个板凳,坐在门旁边修剪花枝,刚才那一声,是她手中金属剪刀掉进盆里的声音。

儿子看着母亲,母亲看着儿子。

直到柏培云冷冷的声音,从房间里传出来:

“有什么天大的事情,要这么早出去?一周就放假一天,你一会儿都在家里待不住吗?”

妈妈望过来的眼神里,透露了同样的东西。

不能留在家里吗?

为什么非要过去呢?

你就一天也离不开他吗?

接连的诘问,在沉默中直传递到柏今意心底。

柏今意无法出声。

无论是对柏培云,还是对梅相真。

他不想反驳他们,不想和他们发生争执。

……可是也无法认同他们。

他的沉默让梅相真完全失望了。

梅相真收回视线,低下头,捡起了盆里的剪刀,继续修剪枝条,她的动作有些仓促,修剪枝条的时候,一个不注意,枝条上边的刺拉过她的指腹,划出一道血痕。

“……”

柏今意想要出声,但是这时候,柏培云出来了,他本来是要说柏今意的,但一眼看见梅相真流血的手指,立刻就忘记了柏今意。

“你手怎么了,别动,我给你拿酒精出来消毒。”

轮不到柏今意出声了。

最后,他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只能继续向前走,每一步,都像踩进泥潭那样难受。

周末就这样过去了,星期一的晚上,晚自习不由柏今意上,他能够早些回家,和父母一起吃饭。开车回家的路上,他接到了柏培云的电话。

这是一星期沉默对峙之后,柏培云罕见的主动行为。

柏今意讶异开了免提:

“爸爸?妈……”

他担心是否梅相真的病情出了变化。

但柏培云的话很平静。

“现在在哪里?今天什么时候回来?”

“在路上。”

“哪条路?”

“……”柏今意,“爸爸,我在开车,不能接电话。如果没有急事的话,回家说,我马上就到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