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二章(第4/4页)

柏今意想起之前看见的梅相真携带的东西,除了线香与香烛之外,还有一些土黄色的东西,那会不会是装着病历和检查单的牛皮纸?

“妈妈带着去寺庙,打算拜佛之后去挂号问诊吗?”

这是很有可能的。

现在六点,上山拜佛,一进一出,下来也差不多八点,正好是上午门诊挂号时间。

想到这种可能,柏今意心情放松不少。

或许梅相真只是嘴上强硬,其实实际行动已经有所改变了。

也许他可以再稍微等等……

“柏老师。”简无绪忽然说话,“我有件事没告诉你。”

“怎么了?”他看过去,意外地发现简无绪的脸色异常严肃,“什么事?”

“之前我进去病房看你妈妈的检查单,其实我觉得我自己看懂了。”

“但你当时说……”

“我当时说我没有看懂。因为那个单子上的情况非常严重,如果按照单子来看,你妈妈此时绝对卧床不起。”

“但我妈妈的身体没有那么坏——”柏今意下意识反驳。

反驳到一半,他意识到不对,看向简无绪。

简无绪说:

“是的,这几天跟着你妈妈,你妈妈虽然没什么精神,但身体各方面都没有太多问题。

我之前一直没说,是觉得你妈妈应该不会这样,是觉得自己或许因为变成了鬼而判断不准。但今天你妈妈把病历和检查单的各种资料都带走了,我有点担心……所以柏老师,这件事,我觉得我应该说出来。

柏老师,我觉得你妈妈的病。

很可能是假装的。”

“嗡——”

当听完了简无绪的话,柏今意的大脑一阵阵钟鸣。

好像有一口大钟,在他的大脑里,不停被敲响。

梅相真在装病?怎么可能。

梅相真生了好久的病,从他毕业了出来工作那回,就一直陆陆续续在生病。

从他毕业了出来工作那一回……

他遵从父母意见当教师那一回……

有那么一小段的时间,柏今意不知道自己应该做什么。

他想要去找梅相真,又不想去。

他想要问明白,又意识到,自己的嘴巴像被胶水黏住了那样,有些张不开来。

他仿佛分裂成了两个人,在互相角力着,一个说去,弄清楚,一个说不去,就这样。

他浑浑噩噩的,直到朱红的殿宇忽然浮现在视线中,他才意识到,他已经打车到了寺庙。

柏今意和简无绪下了车。

他在庙前站了一会,与清晨的风和雾中逐渐清醒,随后他下定决心,进入寺庙,逃避坚决不了问题,既然已经到了这里,事情就要说清楚。

大清早的,私人的庙宇里,没有人守在外头,只有厨房里传来些零碎的声音。

他看见梅相真了。

梅相真正背对着他,在殿宇中为佛像上香。

她手持着三支已经点燃的线香,深深地鞠了三躬,而后将香插入香炉。

再接着,她拿起一些纸钱,点燃了投入旁边的火盆中。

火焰倏然蹿起来,为昏暗的殿宇添了份亮色。

借着这份亮色,柏今意看清楚了,装着梅相真所有病历所有检查的纸袋,就放在梅相真面前的供桌上。

梅相真拿起了这份纸袋。

柏今意心中突然腾起轻微的希冀,也许简无绪确实因为变成鬼而看错了,也许他也想错了,没有什么装病不装病,妈妈马上就要拿着这份档案下山看病……

也是这个时候,梅相真抬起双手,蓦然把东西前抛,她将纸袋用力投入火焰之中!

纸袋落入火焰,柏今意心中的希望变成失望;火焰如同群蛇腾起,柏今意心中的失望,又倏尔变成慌张。

可是这些情绪,都被柏今意强压下来了。他快步上前,他越过梅相真,没有去看妈妈瞬间惊恐的脸,他伸手去燃烧着的火盆,要把里头的牛皮纸袋抢出来。

那是梅相真的病历和检查!

……也是梅相真装病的证明。

“柏老师,小心!”跟在后边的简无绪叫了一声。

人的手当然不能直接探进火焰之中,情急之下,简无绪赶在柏今意面前,将烧着的牛皮纸袋从火焰中抢救出来,他用力踩着,将上面的火苗一一踩灭。

尖叫在耳旁响起来。

梅相真尖叫起来。

梅相真为什么尖叫?柏今意想。而后立刻意识到,他眼中简无绪拿纸袋的行为,在梅相真的眼中,是纸袋自己违反物理规律地从火盆中倒飞出来,看见上面的火苗一束一束被踩灭,就好像有个看不见的人——有个鬼——正在那里,凝望着她。

“妈妈……”柏今意转头,他说,“不要怕……”

但他的声音没有办法安抚梅相真,梅相真将他扯到身后,保护着他,而她则对着火盆的方向,对着简无绪的方向,失控说话:

“是你,是你,对不对?我这几天一直能够感觉到,你在看着,你在看着……你进了我的梦里,你进了我的生活中,你还追到了这里!你追到了寺庙中,你怎么能进来的?你怎么进得来?”

“你死了,是不是?你死了!”

“所以你来找我了,你——你要过来抢你孩子了——”

“我告诉你,你死心吧,死心吧,我将柏今意养到这么大,柏今意只会是我的孩子,他只会是我的孩子!——”

“嗡——”

又是一声重重的,震耳欲聋的钟响。

震得柏今意刚刚清醒的大脑,再次含混。

妈妈在说什么?他想。他看着母亲的背,继而往旁边一步,又看向母亲的脸。

他看见母亲因恐惧而扭曲,因愤恨而尖锐的脸。

他的鼻端,嗅着浓浓的呛人烟气,香的气息,火的气息。

火焰还在盆中跳动,高高低低的焰光,洒在梅相真的脸上,记忆中一直温柔的脸庞,在此刻被烟迷蒙了,看不清楚。

妈妈在说什么?他又想,而后他发现,他将这句话问了出来。

梅相真闪电般转回身,看向他。

她慢慢意识到自己刚才说了什么,她连退了好几步,最后被殿里的门槛绊倒,跌坐在地上,这一跌,似乎跌去了她的所有筋骨。

她嘴唇翕动着,反复要说,反复说不出来,她呆呆地看着柏今意,目光中充满了哀恳和请求,她还在无声说——

妈妈爱你。

他的目光顺着梅相真,落到简无绪身上,又落到寺庙里的佛像。

佛陀高座,低首垂眉,怜悯一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