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章

下午陈景深请了假,两人一起去了南城第三医院。

这家是南城最老旧的一家医院,技术落后,医疗设备陈旧,环境也非常感人。住在附近的人得了什么小病小痛会来这看看,大病基本都会不远千里赶赴其他医院治疗。

到了护士告知的病房外,喻繁看到斑驳泛黄的医院墙壁,碰了碰了身边人的手臂,指着病房外的长椅,家长似的:“坐这等我。别乱跑。”

陈景深想了下,似乎不跟进去比较合适。他嗯一声:“有事叫我。”

“能有什么事。”

说是这么说。但当喻繁手握到门把上时,还是停顿了几秒才拉开门。

病房内,医生正好在查房。

“今天感觉怎么样……带呼吸机是比较难受的,忍忍,克服一下。”看到病床上的人缓慢摇头,医生扭头低声问身后的人,“几天了,家属还没联系上吗?”

护士说:“托公安部门帮忙,联系上了,联系了两位,都说这几天找时间过来……”

话音刚落,门吱呀一声打开,下一刻,原本在床上奄奄一息的人忽然嘶哑地发出了几道模糊、无法辨认的声音。

医生立刻明白,这是家属来了。

“是喻凯明家属吗?”护士忙问。

高瘦的男人冷冷淡淡地扫了床上的人一眼,像在看什么卑劣的蝼蚁,然后转过头来:“是。”

护士看他的表情以为自己认错了,见他承认还愣了一下。她拿出本子确认:“是他的……儿子?”

“嗯。”

“……”

医生道:“我们出去,我给你说一下他的情况?”

“不用,您就在这说吧。”喻繁道。

医生顿了一下,又斟酌:“患者的情况现在比较复杂,还是……”

“他还能活多久?”喻繁问,“没超过一年吧?”

“……”

喻凯明大睁着眼,朝喻繁模糊地骂:“畜生,猪狗……不如……”

至此,医生终于明白这父子俩的关系。医生在这行干了多年,什么情况都见过了,而且根据患者自述,这位患者在监狱里就知道自己得了癌症,因为在外面无人照顾,也没有收入,所以没有申请保外就医,一直拖到出狱。

所以在患者面前,也没什么好隐瞒的。

左右这间病房里没有别的患者,医生斟酌地回答:“也不是,如果好好调理的话,肯定能争取更多时间。现在我们是两个方案,一个是回家休养,好好调理,让病人保持好心情;另一个是留在医院接受治疗,不过治疗过程可能会难受些,效果也不一定会好。”

喻繁垂眼思考片刻,然后点头:“谢谢您,我跟他商量一下。”

“行。那有什么事再来办公室找我。”

病房只剩下两人。

喻繁打量四周,扯了把椅子来,摆喻凯明的床尾坐下,翘起二郎腿垂睨着病床上的人。

喻凯明服刑期间,喻繁一次都没去探望过。

六年过去,喻凯明如今已经瘦成了皮包骨,颧骨高高耸起,满脸憔悴,只是那双眼睛里仍旧是幽深恨意。

喻繁忽然想起来,今早他接到民警电话,对方告知他喻凯明是想去买散装汽油,但又给不出相关证明,于是和老板吵起来,在争吵途中突发脑梗才被送来的医院。

喻繁已经懒得计较喻凯明拿汽油来干什么了,可能是想烧谁,也可能是想烧那间老房子……总之现在人躺在这了,癌症晚期加上突发脑梗,喻凯明现在很难再自由活动。

“挑吧。”沉默地打量了一会儿,喻繁开口,“是想被我接回家,还是想在这吊几个月的命?”

喻凯明很明显地怔了一下,他带着呼吸机,吐字非常艰难:“你……带我,回家?”

“你辛辛苦苦养我这么多年,现在你半只腿都踩进土里了,我当然会管。”

喻凯明呆呆地看着他,惊诧、疑惑,然后他反应过来,可能是他现在的模样,激起了喻繁的同情心。也是,毕竟他们是父子,虽然关系一直不好,但血脉相连,到了最后时刻,喻繁不会不管他。

喻凯明心中汹涌,眼看下一瞬间,眼泪就要冒出来——

“回了家,我肯定好好报答你。像你以前对我和我妈那样。”

他儿子坐在冬日暖光里,朝他冰凉凉一笑。

窗户留了一条缝隙,几缕寒风刮进来,冰凉彻骨。喻凯明眼皮瞬间耷拉下去,只剩眼眶里那点廉价眼泪。

去他妈的血脉相连,恶人的儿子自然也是恶人。

“滚。”喻凯明想拿什么东西砸过去,把他砸得血流满面,最好躺到自己身边。可惜他此刻脑袋发昏,浑身发软,连骂人都没有威慑力。

“想留在医院?”喻繁问。

喻凯明闭了闭眼,不愿再说话,他能明显感觉到自己被气得心跳加快,呼吸都有些调节不过来。

“行,”喻繁起身,“放心,我一定准时给医院续费,续到你死那天。”

“……”

“不过你也抓紧时间,我现在没多少钱,万一哪天续不上医药费——”

“滚!我,让你……”

喻凯明忍无可忍地睁眼骂,却发现喻繁已经把椅子放回原位,并走到了他身边。

喻繁曲着手指,碰了碰他身边的机器管子,撇头垂眼好奇地问:“喻凯明,这东西,如果我晚上趁你睡着拔了会怎么样?”

喻凯明呼吸粗重:“你,不敢,你杀人,那你就,得跟我一起……死。”

“我不敢?”喻繁像听到什么笑话,“喻凯明,你要觉得我不敢,六年前你尿什么裤子。”

“……”

喻凯明满脸惊恐,双目赤红地看他。

但喻繁只是笑。喻凯明在记忆里艰难地搜寻了一下,发现他这辈子见过的喻繁的笑,加起来似乎都没今天见到的多。

不,也许喻繁小时候有很开心地笑过,那时候自己还在好好上班,没有碰赌,没有酗酒,喻繁也还不太会走路,经常歪歪扭扭地走到他怀里,露出刚长出来的两颗门牙,肥嘟嘟的小手搭在他手臂上……

明明他这几天连意识都是混沌的,却在此刻想起了二十多年前的某些画面。

喻凯明怔然地松开眉,表情一会儿凶恶,一会儿茫然,不知过了多久,他刚想说什么……

就听到了他儿子这辈子对他说的最后一句话。

“好好活着吧,就在这张床上。活到你自己受不了死了,或者活到我哪天晚上睡不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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喻繁出来时肩膀松了口气,肩膀重重地塌下来。好似身上的重负终于彻底卸下,心脏、大脑、四肢全都充满力气。

可能这就是当混蛋的快乐吧。

他转头,准备领男朋友回家。却发现长椅上像是在等家长的小朋友正心惊胆战地看着自己,而他男朋友已经起身,转头朝外面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