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杨徽音起身后在座的人都站着,杨谢氏见丈夫的恭敬与客气,虽然也有些感慨,反倒不好出声,女官们没什么表示,只觉得理当如此。

“宫里明旨未下之前,阿爷不必这样客套。”

杨徽音还是第一次享受父亲对自己行这样的礼,内心倒没什么特别的骄傲,只是觉得有些不真实的伤感,她要做皇后,有了君臣的分别,从前的同辈或是长辈便都对她恭谨起来,也颇有些高处不胜寒的感想。

这还不过是皇家给了准确的口风,来日她真的与圣上一道生活在禁宫中,君臣的差别便愈发明显。

云氏携了杨怀懿在一侧,这样的场合她向来不敢出声,只是方才主母竟然与瑟瑟说,为了皇后的体面着想,想将她记在正室的名下,虽然被主君这样一进来打了岔,但这不免叫她生出极大的惶恐来。

她的瑟瑟做了皇后,就叫人生出争夺的心思来了,虽然夫人往常对待云慕阁与瑟瑟没什么太过苛刻的地方,但这从前在她看来是天大好事的事情,现在却有些抗拒。

“夫君回来怎么这样巧,”果不其然,杨谢氏待随国公坐下以后,笑着重提旧事:“我才和七娘子提,要将她记在我的名下,你说好不好?”

杨谢氏今日的妆比往日更浓一些,她倒没有料到杨徽音回来这样快,只是几乎是连着一天一夜未能成眠,才勉强决定下来,这似乎有些防患于未然的小肚鸡肠,但在关键的问题下,倒也没那么多体面可言。

“这……”

相比女人之间的内宅算计,杨文远今日心里盛装了太多事情,因为内宅的这份心思与他并无切身相关,完全没想到这些,手上处理着官署的事情,心里却在杨氏的兴起与衰落、以及自己与这个女儿的关系上。

即便是维持门庭数个朝代的世族,家族所经历的兴衰也未必不如皇朝更频繁,只是百足之虫,衰落下去也比普通的人家更慢些,有更多爬起来的可能,只是家道中落这样久,没在儿子上面见到希望,反倒是牵扯女儿的衣带得到追赠三代的荣光,他觉得面上无光。

但这些念头并不妨碍杨谢氏提起的一瞬间,他就明白了自己这位发妻的意思,这本来是一桩极好的事情,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内宅的事情我一向不插手,你瞧七娘的意思办。”

杨谢氏不悦丈夫又将皮球踢还给自己,情知他不愿意有一丝得罪七娘连带她生母的可能,只能旧话重提:“七娘以为如何?”

圣上不是没有和她说起过回到家里可能要面对的一些困扰,杨徽音也很明白这一点,从前记名她或许会有几分感激夫人对她婚事的襄助,但现下却是她来决定要不要赐给嫡母这份荣耀。

天子的态度这样明显,将来赏赐随国公的东西并不会少,他这样看重她,历代君主为了皇后的荒唐又摆在前面,就算是不明说要他扶正云氏、将世子的位置传给五郎,杨谢氏也会害怕。

宫里派来的女官是郑太后做皇后时选任最早一批的女子,一个叫曲莲,一个叫竹苓,至今都未过三十五岁,她们被皇帝从太后身边要来,原本就是为了在这样的时候替贵人开口。

“娘子今日才归家,正欲团聚,便是有些别的要紧事情,也不妨奴婢禀明圣人后再定,”曲莲站在那里看着杨徽音用膳,忽然开口:“其实娘子的出身本来就没什么不妥,奴婢瞧不必多此一举,劳圣人与太后费心。”

竹苓也颔首:“娘子归家不过几日,圣人本就有意令家中欢聚,才许住在云慕阁,否则依娘子如今,该另院别居才对。”

杨谢氏本来就稍微有些不满,但宫里派来的人代表着皇家,又不好发火,略微顿了顿,对杨徽音笑道:“七娘不喜欢?”

“母亲,圣上又不是寻常人家的女婿,确实是不大注重嫡庶的,”杨徽音莞尔,眼睛却去瞧桌上的菜,“我本来就是母亲的女儿,圣人选我或厌我,原也不是因为杨家,本来这些时日就是又热又累,便不要节外生枝了。”

她说话客气,才加一句“或厌”,她能做皇后,与随国公府都没什么相干,与嫡庶就更不相干了,杨谢氏头一回带了些恳求意味同女儿这样说,遭了反驳也不愿意自讨没趣,转而示意自己的长子媳妇向杨徽音介绍今日的菜色。

有人看着用饭,虽说两位女官什么也没说,只是添了一道试膳的步骤,但是杨家这一顿膳也用得别扭,末了等杨徽音用完,杨文远才缓缓放下碗箸,温声道:“七娘,阿爷有几句话想单独同你说。”

曲莲和竹苓见杨娘子没什么不愿意,便服侍她漱口,福身道:“那奴婢们先回云慕阁收拾查点,国公与娘子自便。”

她们本不需要做这样的事情,却是要做给随国公府的人看,和徐福来一道回去收拾,让皖月陪着杨徽音同去随国公的书房。

随国公很少叫女郎进到这里来,皇帝这一下将他打得措手不及,他本来没有那么贪心,自知只有勉强守业的本事,将心思花在子孙读书的身上,女儿嫁到门第差不多的人家,他这个当家人就算是尽了本分。

杨徽音也觉陌生,她进这地方的次数屈指可数,随意瞧了瞧,觉得格局摆设和前几回似乎没什么变化,只是父亲再也不是坐着同她说话,她坐在那里喝新煮的茶汤,闲在在地看他在地中间徘徊。

即便杨文远斥退了所有人,就连院中婢仆也不能靠近,送过一次茶后不许再添,她也没像是以前那样忐忑——大抵是心里有了底,父亲不再是她的天,她却要做父亲的君了。

“七娘,这到底是何时的事情?”杨文远终了缓缓开口:“按理来说,禁宫宽阔,就算你在禁中读书,与圣人应该也是无缘再见的。”

他将女儿托付内廷,却未曾想过她会和天子产生什么纠葛。

“阿爷,圣人说是十日后会有命使到家,您预备着就是了,”杨徽音面对父亲的诘问,稍有一刻的心虚,从前怀着秘密说不出口,现在人尽皆知,倒也没那么慌乱,“事情已经如您所见,当初如何,真的还重要么?”

杨文远默然,圣上要立,杨家没有挑选回绝的余地:“便是不重要,你也该叫爷娘心里明白,我到圣人面前,甚至谈起过为你择婿的衡量,卢家的七郎君入宫讲学,岂能不对陛下禀明实情?”

圣上欲与他做翁婿,才会有此一问,像是普通人接过杨氏的例问,他现在回忆起来,简直就是字字踩在陛下的逆鳞上。

——现在描补非但没什么用处,反倒可能会越描越黑,皇帝已经明明白白地晓得,若他不是君主,自己是完完全全不愿意与君主做翁婿的,哪怕他曾经起过送前面一个女儿入宫的心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