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四章(第2/2页)

他叨叨地详述着斩首之法,三九先还听得认真,嗯嗯应声,不多时便忍不住分出了神去,拿眼睛偷瞄着刑台那边渐渐聚起的人群,只有头还不停点着,装作仍在细听的样子。

“……再将首级立于高竿之上——”

秦念久嘴巴都快讲干了,才发现不管自己说什么这小鬼都在应付了事地点头,气得一拍他后脑,“听不听了还!”

三九被拍得哎哟一声,捂着脑袋吐了吐舌头,抬手一指刑台的另一侧,“鬼君鬼君你看,洛家人也到了!”

循他所指的地方望去,果然看见洛姓一家人正相扶着挤在人群中,面带忧恨地盯着刑台上的拐子,洛哥哥更是咬牙切齿地撸着衣袖,若不是媳妇和妹妹在旁拦着,怕是能直冲上去替那刽子手行刑。

还没想好要如何面对这家人、如何向他们解释洛青雨真正的去向,秦念久忙拽着谈风月往榕树后藏了藏,万分忧愁地长叹了口气。

谈风月任他拉着,看他叹气便问:“怎么?”

“还问怎么……”秦念久一脸忧色,“都不知该怎么跟人家交待……”

横竖那洛家人与他们无亲无故,大不了一走了之也便罢了,但这阴魂又向来爱管闲事,拿起了便放不下……谈风月垂眼看着他拉在自己腕上的手,将风凉话咽回了肚内,只道:“也不是没有办法。”

“啊?”秦念久歪头看他,“什么办法?”

谈风月道:“实话实说。”

秦念久:“……”

不等这阴魂跳起来作势要打他,谈风月不慌不忙道:“当然也要看怎么个说法,要说出几分……”他冲那洛姓一家人偏了偏头,“你看他们家媳妇。”

秦念久闻言,一头雾水地探头往那边望了一眼,先还没看出什么异常,待再细看,便看出了些微不一样来。

那洛家媳妇忙着哄劝自己丈夫,双手搭在他胳膊上,露出了两截白生生的手腕来,似有些虚肿,不时还会轻轻皱眉,拿帕子按按嘴唇,又不时收手去扶腰侧,神情也似带着些自己都没察觉的疲惫。

“……”秦念久收回视线,略有些不确定地道:“她这是……有喜了?”

谈风月点了点头,“且看她的面相,左泪堂较青,该是个女儿。”

说罢,他将秦念久拉近了几分,又将三九扯了过来,低声与他们细说了一番解法。

大概听明白了他的意思,一大一小懵懵懂懂地点了头,再看刑台那边,已到了行刑的时辰。

官大人宣令,刽子手大步向前,取了犯人们的白布头套,将他们盘在脑后的头发一拽,迫使他们仰起脸来对着民众,是谓叫大家验过,一旁有帮差躬身送上被烈酒淬过的钢刀。

钢刀起,寒光乍闪,钢刀落,骨肉乍分,鲜血泼扬,人头骨碌滚落,由帮差拿白布袋稳稳接住。每斩杀一人,镇民便纷纷拍手叫好,直至最后一个拐子的脑袋也分了家。

见那帮差已拎着被染红了的白布袋在往杆子上串了,总算了却一桩心事,秦念久长松了口气,不自觉皱起的眉头也舒开了,转头看向三九,“这下——”他话音一顿,又把眉头蹙了回去,重新倒抽了一口凉气,“……不是,你身上的怨气怎么没消?”

难以置信地将三九翻来揪去地看了一番,见他仍是那副浅怨绕身的模样,秦念久慌忙一拽谈风月,“怎么回事,我们抓错人了?不是这帮拐子?”

谈风月看着兀自垂头不语的三九,正要说话,却听人群突然一阵喧哗,一个蓬头垢面的妇人从中挤了出来,扑至刑台前,口中哭喊道:“只是杀头?只是杀头?!怎么不是千刀万剐!怎么不是腰斩!怎么只是杀头?!”

哭喊声中,旁边有人劝:“杀都杀了,消停些吧!”

旁边有人骂:“人都抓了杀了,你现在跳出来说又有什么用?”

旁边有人笑:“你自己要卖儿子,拿钱去赌……前日都还见你在打牌呢,别是昨天看见了告示,才晓得儿子是被拐了吧?啧,这下才知道哭——”

旁边有人帮:“别这么说了,天下无不是的父母!是那伙人骗她,说要送她儿子去做仆役,我看她也实在是养不起了,才出此下策的……”

……

那妇人的眼睛已被哭得肿成了一条缝,虚虚眯着,没辩解也不回嘴,只不住地对着刑台叫骂,直至被一旁的差役使蛮力架了起来,也仍是挣扎着哭骂不止,藏在怀里的赌筹散落了一地,被泥裹了,被人踩断了,被其他爱赌的眼疾手快地摸了去——

一场闹剧。

秦念久看得无言,袖子却蓦地被拽了拽。

是三九。

三九将他的手臂一抱,又紧紧攥住了谈风月的袖口,头也不回地拖着他们便走。

愣愣地被拖着走出了几米开外,秦念久才想起来开腔,“三九……”

开了腔,又不知能说什么好,他闷闷地止住了话音,却发现三九身上的怨气不知何时竟已消失无踪了,不禁讶然,“你……”

三九仍是没回头,只顾拖着仙君鬼君闷头直走,自言自语道:“其实一回到沁园,我便模糊想起来了些。”

“阿娘她……并不太宝贝我,她最宝贝的是她的那些赌筹。”

“总是鼓鼓囊囊地塞在怀里藏着,是我碰都碰不得的——怀里也当然躺不得了。”

“我先就总是在想,究竟是我的份量重些,还是那堆破牌子重些?”

“啧,也不知她把我卖了,能换得几枚回来。”

……

远远地,刑台那边还在喧闹,他却一次都没回头,只喃喃自说自话,“不重要了。只要我不回头,她便没捡回那些赌筹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