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二章
旧痛未散,又叠新痛。
柄柄长剑上淬满寒意,冰凉的剑体好似阵阵乱旋的寒风,辨不清刮来的方向,最后却总是要落在他身上。
剧痛之下,一切都好像被放慢了似的,能清晰地听见剑刃破开皮肉的“嗤”声,剑锋卡上白骨时的脆响——经已不知过了多久,不知这场景重演了几回,秦念久像是从血池中被捞上来的一般浑身浴血,被“杀”得脑中一片混沌,似有言语万千,却零碎得上句不搭下句,只茫然地挥剑作无用的抵抗——唯有散了焦的瞳仁一直挂在那青衣人身上。
心间有惊、有怒、有恸……辨不清哪一种情绪占了上风,他看着那混杂在人群中、提剑朝自己砍来的“谈风月”,有千般思绪穿破脑中薄雾,针似地锥着他的神经。
——对啊,为何他从没想过,谈风月也会在围杀他的宗门人之中?
……他死于六十七年前,谈风月是于五十二年前失去的记忆,中间整隔着十五年不是?……明明那不记前尘的风月老祖,明摆着也曾是个宗门人不是?
——可在就在了,他生前大奸大恶,受宗门人围杀也于情于理……
他又为何会觉得如此心痛?
这痛自心底漫涨上来,涌入眼底,攀上天灵,将他的神智拆得七零八落,碎成千片,只余下了一片空茫的裂痛。
——这究竟只是深魇空造出来欺骗他的幻梦,亦是旧日重现?
他不知道,也分不清了,他只虚眼看着那“谈风月”,百般不解地遍遍空喃,“……你……也在这里……?”
那“谈风月”当然不会答他,只冷着脸遍遍挥剑向他,穿心、裂骨。
……
又一次被百柄长剑钉穿了身体,痛意逐层上攀,烧灼着他心间挣动不已的暴戾,秦念久死盯着那“谈风月”,终于被一股不知由何而来的愤怒摄住了心魂、击溃了理智。
——为什么不能直给他一个痛快?
——为什么他要受这刺心剐肉之痛?
——为什么……
原存于体内的怨煞之气分明已不知散去了何方,却有另一股极浓极稠的黑气自他周身缓缓逸出。
痛仍犹在。黑气缭绕中,他双眼猩红,狠戾地冲那“谈风月”挥剑反劈过去,恨声全不受控地冲破了喉咙,“为什么你也在这里?!”
……
……
深黑之中,似有千百道人声争先恐后地钻入谈风月耳内:
——有的缥缈有灵,仿若仙音:“别去了!别再去了!若让天君知晓了,是要受罚的呀!”
——有的底气不足,似避他不及:“这,呃,确是我们亲眼所见……那谁知道啊?”
——有的音调平板,无波无澜:“阴司查无此人。”
——有的似挟带着威压万钧:“玩忽职守、私自下凡、擅闯阴司……身为上仙,却只顾闲游三界!迎灵风使,你可认罪?”
……
深黑乍散。
睁眼,晴空无际,白云或卷或舒,清风徐徐。
转头,山林无边,绿意窸窸窣窣,鸟鸣阵阵。
看起来,他所身处的该是某座大城,只是条条道路通坦却无车马正行,间间屋舍俨然却听不见人声——纷杂的话音仍回绕在耳畔,谈风月看着这再寻常不过的世间景象,微微愣了愣神:……这就是深魇?
早听闻过深魇凶险,在被那深黑所噬的瞬间,他便已提起心来做好了准备,可……所见的怎么是这样一幅市井景象?
……那阴魂又去了哪里?
常伴身侧的秦念久已然不见了踪影,天地之间像是只余下了他一人似的,风声萧箫,穿游过各条无人的街道。
再三确认过此处境况全无与“凶险”二字沾边,谈风月稍显疑惑地微微皱起了眉,欲要抬手掐诀,试图找到能带他遁出深魇的方法,却发现原紧执在掌中的银扇不知何时变作了一柄长剑,有着形似竹节的剑柄,下挂有一枚竹叶形状的浅绿琉璃坠。
那剑坠说是竹叶形状,却捏作得十足敷衍,上面的叶纹也雕得随意无比,全不比那白衣人博古架上放着的那朵琉璃小花精致——谈风月垂眼看着那枚剑坠,忆起了宫不妄在梦中曾说过的那句“等我技艺再纯熟些,便给你们每人做个剑坠”……
……原来他也有份吗。
是了,也不出奇。他与那白衣人自幼同长起来,虽不属同一宗门,却也亲近,宫不妄于那白衣人有意,敷衍至极地捎带手赠他一枚剑坠,倒也合乎情理。
——如此说来,这情这景,便该是他那所忘却的前尘中的景象了?
再不愿去追思那“前尘”,这“前尘”却总能自己找上门来……他略感头疼地揉了揉额角,收剑回鞘,冷静地思索了起来。
事态急变,他确实是被那深黑所吞噬了没错,既没梦醒,那这处便也该是他的深魇没错。
而后在那无尽的深黑之中,他似是听见了许多人声——
早猜说他实是叛仙下凡,因而听见“天君”、“下凡”、“阴司”等等词句也无甚意外,只拿手抵上下巴,低喃了两句,“天君要罚……玩忽职守?”
不难从那句句话音中推断出他是在各界寻人……原来他被判罚下凡,竟是因为这个么?
又貌似听那声音唤了他“迎灵风使”,是他的大名?还是他的仙衔?
他垂眼细思着,视线空落在墙根处的几丛杂草之上,没等从这离奇的因由中琢磨出些什么感受来,便见那几株杂草好似比前一刻长长了些许。
……是他看错了?
不,不是。不只是墙根处的杂草,身边老树盖下的树荫似也扩大了几寸,再回头看,只见方才还满是青绿的山林已然被染成了秋意的黄。
——时间在变!
怎么会?!他稍稍一惊,想也没想地拔出了长剑,可并无任何凶险变故横生而出,只有一股茫然无力的疲意骤然袭上心头,激得他失力地踉跄了一下,教他不自觉地抬手按上了心口。
似被那股难以言喻的无力感制住了动作,将他钉在了原地,逼他只能愣怔地看着眼前一时一变的景色,春雨、夏花、秋叶、冬雪……
天色一直都是那般亮堂,絮絮流云急卷慢舒,可四季却就这么在他眼前不断变换着,一时说快也快,一时说慢又慢,逐步夺去了他对时间的感知。
——经已过了多久?
——不知。
抬手,手上的皮肤皱纹慢生,转眼,远处的景物逐渐模糊——
——他在变老?
是了。披落在背的黑发渐长渐白,身体全不受控地佝偻了起来,直至他再握不住手中的长剑,长剑当啷落地。
——“当啷”。
一声脆响,像是激醒了他,也激醒了这景。
四季倏然回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