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六章
在场众人中好歹也有不少曾与秦仙尊并肩作战,从来只见他斩鬼无情,何时见过他对他人出手?!
场面乱且不堪,一池血泊被纷杂脚步踏干,有人面色发青地匆匆再度摆出攻势、有人慌忙上前去搀扶那断了右臂的占刻长老、有人仍难以置信地高呼着“秦仙尊”三字,又被脸色难看的旁人呵斥……
缭乱喧哗之声中,唯有那缕黑雾静静地、称得上温柔地卷起了那柄烟杆,将它送回到了秦念久手上。
银质的烟杆触及掌心,如冰寒凉,又被其中所蕴的灵力浅浅灼痛,犹如火烧。秦念久垂眼看着掌中烟杆,眼底暗涌着的不再是滔天怒意,而只剩下了哀戚。
修习无情道的秦仙尊不会落泪,化身成魔的秦念久同样无法落泪,他只轻轻闭上了眼,心里再清楚不过:他已无路可退,亦无处可归了。
重重黑雾挟卷着狂风,猎猎作响,似是在悲他所悲。
而等短短片刻,风声倏而止息,他再度睁开眼时——
是一头没了灵智的魔物难对付,还是一位神智清醒、心中却有仇怨的魔君难对付?
遥见身处半空的秦仙尊骤然睁眼,眼中红意如火,杀意逼人,四周魔气更是顷刻间增长了数倍有余,犹如道道长鞭般狠辣地笞打在众人身上,直压迫得人难以吐息、再难动弹,饶是叶正阑都经不住弯下身去狠狠一咳,顿时意识到事态恐怕更糟糕了——盼望如今那已然成魔的秦仙尊仍能抱有本心,只怕是痴心妄想……
虽是如此,总要一试!
他一咬牙,勉力顶着强压猛地推开旁人,向前急奔几步,高声劝道:“秦仙尊,想想苍生百姓啊!至少……”
在场众人仍乱,他的声音再高,也眨眼便被旁人哀哀呼痛的声量压了过去,可出乎意料地,秦念久竟在一片嘈杂声中挪眼看向了他,低低应了:“苍生?”
只两个字,顷刻便教全场一片鸦雀无声,屏息望他。他握紧了手中烟杆,微微偏过头,眼中尽是肃杀之意,再开口时又是百万怨鬼同哭的尖锐啸音:“难道我观世宗人,我的师姐、我的师兄、我的徒弟、我的师尊……我秦念久,就非苍生?!”
有滚烫怒意再度侵袭入心,烧心灼肺。要知道他不过是短暂地找回了些许清醒,不知何时又会再被混沌侵蚀,秦念久嘴唇一抿,强行在脑中死死抓住了那抹青影,才勉强令自己稳住了心神,面色自若地一一扫视过在场众人。
今次不比当年,宗门人来者更多。六十七年过去,长老仍在,就连容颜都未改分毫,而当年在场的弟子却已近乎换了一批。听了他的话,一众面生的弟子脸上只是茫然,与一丝显而易见的诧异:……他们所讨伐的这魔物,竟是那携满宗白日飞升了的九凌天尊?!
他方才所言又是什么意思?!
眼见一件不堪的前尘就要被揭开,堑天面色万分难看,顶着滚滚魔气的威压回首一甩手中灵幡,欲要用吼声稳住众人:“魔物惑人,勿要听他妄言!”
众弟子的视线却没放在他身上,只讶然抬首看向了他身后。
在他身后,有白雾自秦念久手中无声涌出,漫起,逐步侵染了浓厚的黑。
雾气卷席中,有人惊呼:“这是……留影幻阵!”
随着黑白杂糅的浓雾徐徐铺开,昔时袭上生云台的宗人幻影乌泱泱地混杂在今时的人群之中,虚实交织着,就连按剑持剑的姿势都如出一辙。白雾蒸腾中,只听得秦念久的话音也像被雾气揉散了,化淡了,飘忽忽送入众人耳中:“多年未见,堑天长老莫不是忘了……”
旧时之景再现众人眼前,秦念久却连余光都未曾向那鲜活如生的景象偏转半分,双眼只紧盯着堑天,字字咬重,声如裂帛:“——秦念久从不妄言。”
由白雾织就的幢幢幻影就在身畔,清晰入耳的皆是各长老低声窃窃计算着所能赚到的功德数目、教观世宗徒以命相抵究竟值不值当,众弟子被魔气狠狠压着,已然无暇分神去细看幻阵那端呈现出的血腥场面,无不露出了惊诧之色,僵僵扭头看向出现在画面中的、面色再复杂不过的诸位长老与师叔伯:“这……”“长老……”“怎么……”
这虚构正义、徒造罪名以换功德之举,究竟是真是假?
——无需众长老出声作答,他们面上的神情已说明了一切。
一时间,杂乱无章、难分虚实的场面既躁动又焦灼,堑天额上条条青筋怒绽,近乎快要将牙关咬出了血来,而身旁面色同样难看的明琅已拔高了音量,急怒攻心地道:“终是为苍生——为了大局!既为苍生,便总要有人牺牲……宗人世代舍命除祟,不也是如此?!观世宗徒不过三人,为你赎罪,再换天下太平百年,怎不值当!况且——况且……”
被灌入喉间的魔气拉扯得五脏剧痛,他急急吐息两口,话音像是自齿间逼仄挤出的一般:“况且吾等不但为观世宗遮掩,未将观世宗豢魔一事公告天下,反为观世留了个全宗飞升的美名、破例为你建设神殿,给你们留了一个体面!”
杀人诛心莫过于是。秦念久脑中本就裂痛难忍,心口更似如锥,身体难耐地一蜷,却仍未往观世宗徒幻影那边看上一眼,只转眼看向了明琅,不怒反笑,幅度极其细微地挑了挑眉。
分明是因他们为了一己之私,逼人以死自证、杀人夺尸,心内亏虚,外加宗门中有人堕魔一事有损宗门清誉,这才扯出“飞升”的幌子以做遮掩……经他这般理直气壮地大吼出来,倒成了“体面”与“恩惠”了。
——白雾中的往事仍在继续上演,可眼前的这一干宗人,又有谁当真愿意去审视其中的画面,深究当年的真相,直面自己的过错?
秦念久微微扯着嘴角,眼中却没有半分笑意,也未作任何辩驳,只忽地垂下了眼去,若有所思地重复了一遍明琅的话:“是为苍生,便总要有人作出牺牲是么……”
听他话音虚浮不稳,似有些许动摇,一众原还瑟缩的长老满以为明琅方才那番话说动了他,顿时仿佛找见了主心骨,纷纷强打起镇定,附和着开了口:“正是如此!”
“为苍生计,何错之有?”
“没错,吾等……”
一阵喧嚷之中,一长老面上愤慨的神情骤然变作了极致的惊恐,连瞳仁都发起了颤来,未尽的话音亦滞在了舌根,“吾等……”
只见千百股粗如廊柱、滚滚如浪的魔雾猛地自秦念久背后爆发而出,轻而易举便穿破了一众长老苦苦维持着的结界,蔓延至无穷远处,如钩锁般道道扎入了地面、深入地脉。
眨眼,适才平静下来的海面以更汹涌之势再度翻腾而起,掀起万丈惊涛,又狠狠拍下,直击得整块大陆地动山摇,震颤不止,裂出沟壑深深,甚至能直视见地底深处缓缓暗涌的火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