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5章 消融

乌行雪从来不是一个话多的人。

仙都时候的他只是容易亲近, 爱开玩笑,但算不上热情。后来成了魔头,连“容易亲近”这一点都不见了。

但他在萧复暄面前, 总会说上很多。

后来他发现, 这是因为萧复暄会问。

每当他说完一些, 萧复暄都会接一句问话,于是他又会开口说上一会儿。他不爱提苦事, 那二百三十余年,可说之事原本只有寥寥,但他不知不觉间, 竟然也说了很久……

那些混乱颠倒的场景和过往, 就这么缓慢变得清晰。

他说完又一件事, 蓦地停下来, 怔怔出神了一会儿,道:“可还有一些事,我没能想起来。照理说梦铃响了, 我该想起所有才对。”

萧复暄:“梦铃又出了些问题。”

“它怎么了?”

“碎得更厉害了。”

乌行雪低头勾起腰间那枚白玉铃铛,仔细看了才发现那上面的裂纹更明显了,不再止于里侧, 而是延伸到了外面。乍看上去,似乎一碰就要彻底碎裂开来。

乌行雪拇指轻抹过铃铛沿口, 疑惑道:“怎么碎的?我先前无知无觉时,碰过它么?”

萧复暄答道:“不曾,忽然便是如此了。”

乌行雪轻声道:“那就奇怪了……”

他之前封了屏罩, 无人能轻易靠近。这白玉梦铃就挂在他腰间, 除了他自己,确实没有谁能在这个时候触碰到它。而萧复暄说他不曾动过, 那这梦铃究竟是怎么回事?

是因为他一下子想起太多往事,梦铃之力经受不住?还是……另有原因?

这事一时半会儿得不出答案。乌行雪想了一会儿,未果,思绪又不禁落到了他醒来前想起的最后一幕上。

他闭眸试着回想了一会儿,却怎么也想不起来那个场景的结局。他又睁开眼,出神良久后抬起头,低低叫道:“萧复暄。”

“嗯?”萧复暄温沉应着。

乌行雪看着他,问道:“……我那天有没有褪掉易容?”

萧复暄愣了一下。

乌行雪轻声道:“在无端海的渡口边,给一群仙门弟子换药的那天,你还记得么?”

“记得。”萧复暄答道,“自然记得。”

那样的一天如何会忘。

乌行雪说:“你在渡口边说的话,我是如何作的答?我……答应了吗?”

记忆就戛然休止在那一刻,以至于他只要闭上眼睛,就会看到萧复暄抓着他的手,哑声问他:“乌行雪,你不易容会是什么模样?我想看看你的脸。”

而他不论怎么何回想、怎么费劲力气,也没能想起后来。

后来他答应对方了吗?还是转身上了船,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萧复暄问他:“为何想知道?”

乌行雪:“我怕我说不。”

尽管那是已经发生的事情、过去了不知多少年,尽管那是他自己,没有人比他更了解自己。他应当不用问也猜得到自己会说什么,但他还是担心。

他担心那一刻的自己对萧复暄说“不”,然后将那道高高的身影独自留在渡口延伸而出的板上。

萧复暄又问:“为何怕自己说不?”

乌行雪静了一会儿,答道:“因为会难受。”

萧复暄听了这个答案,眸光沉沉落在乌行雪脸上。下一瞬,他捏着乌行雪的下巴深吻过去。

他吻得有点重,在对方张了唇的时候,低声说道:“你没有说不,也褪了易容。”

乌行雪被吻得招架不住,声音模糊极了:“当真?”

“当真。”

“没有骗我?”

“没有。”

乌行雪回应着,片刻之后更含糊地咕哝了一句:“骗也没用,我迟早会都想起来的。”

“嗯。”萧复暄应了。

他没有骗人。

那天的无端海渡口边,乌行雪在他咫尺之前一层一层褪去易容,露出了原本的脸。

但他没有说的是,那天之后,那个总是易了容同他聊笑说话的人便再也没有出现在他的面前。

他拦截过一些探寻符,但对方似乎又有了新的回避之法,于是他怎么也抓不到对方的踪迹。

他那时候正同灵台天道有些嫌隙,正在查一些事,过得并不平顺。他去到人间的机会并不算很多,但每一次去人间都在找同一个人,又每一次都是兜兜绕绕,空空而归。

直到有一回,他带着一身麻烦的伤和满身血锈味,径直横穿人间,落在那个被称为“魔窟”的照夜城门外。

照夜城的构造有点像人间城镇,居然也有高塔和长长的门墙作为入城的城关。不过城关外没有任何邪魔歪道把手,也不见什么城主手下,只有数十盏青冥鬼火似的火团列阵于城门外。

世间传闻说,那些青冥鬼火皆出自照夜城城主之手,可嗅探一切不属于照夜城邪魔的气息,尤其嗅得出仙气。

传闻,只要有仙都之人靠近照夜城,那些青冥鬼火当即就会有反应,将擅闯之人拉入一片无关火海。

照夜城主绝非俗类,那火不论仙魔都忌惮至极,而萧复暄并没有接到过任何关于照夜城和城主的天诏。

他来得其实名不正也言不顺。

那天,他抹着颈侧的血看着那些青冥灯,一边在心里嗤自己真是疯了,一边朝入口门关处走去。

他即将撞到青冥灯时,那些苍青色的火焰猛地窜了几下。眼看着就要形成火墙火海,一道穿着素衣的人影忽然贯穿火海,落在萧复暄面前。

他落下的那一刻,背手一扫,苍青色的火海便陡然收束在他手里。

那天的照夜城主没有顶着陌生人的易容,便也没有带上笑。他扫过萧复暄颈边的血迹,蹙了一下眉说:“你知道带着伤擅闯照夜城的仙,有什么后果么?”

萧复暄:“略有耳闻。”

乌行雪:“那就是知道了,知道为何还来?”

萧复暄未答。

他颈侧的伤暴露在青冥灯下,伤口越扩越严重,久久不得愈合,血液就顺着颈骨的线条流淌不息。解铃还须系铃人,众所周知,青冥灯留下的伤,还得亲手做青冥灯的人来解。

乌行雪看在眼里,静峙片刻,忽然闭了一下眼,拽过萧复暄的手,带着他穿过了青冥灯。

那些灯火大概被他悄然动了一些手脚,没有再那样疯长成无边的焚仙火海,仿佛今后就认得萧复暄似的。

他们穿过门墙高拱的门,穿过早已荒凉的落花台。

顺着山道而下的时候,萧复暄在深浓的雾霭里低下头,忽然对那个带他入城的人说:“乌行雪,好久不见。”

拽着他的乌行雪脚步一刹。

或许是因为雾霭浓重,谁也看不清谁,不分魔头也不分上仙。乌行雪极轻地“嗯”了一声,才又抬脚向前。

就是自那日起,萧复暄往来照夜城,再也没有惊动过门外守城的“青冥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