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周五
饭后移至茶桌,淡茶盛在青绿色的钧瓷杯中,入口后先是微苦,而后回甘。
这次拜访的技术指导叫李沅,和季启林是二十多年的好友,参观VR展时夏炎就见过他。
茶桌上摆满各类水果,还有一叠乳白色南瓜子,季启林和李沅一边嗑,一边闲聊起生活琐事。身体还好吧?到我们这个年纪要按时做体检,我上次查出来颈椎有点问题,你也要多注意。
后又得知一位旧友老来得子,两人随即商议该什么时间登门拜访。李沅说自己白天没时间,季启林说晚上太唐突,你来我往争论不停。
也不是真的在吵,夏炎不方便插话劝和,听着听着就开始犯困,昨晚突然降温,他有点感冒。为转移注意力,坐在一旁专心致志地剥沃柑。
手掌将其包裹,缓慢地揉,压,等感觉到果皮与果实微微分离,再轻轻一扒,皮就掉了。连吃三只,掌心沾满酸甜交杂的果味,他起身去卫生间洗手,再回来时,察觉到季启林和李沅同时停止交谈,目光挪到他身上。
“听说你对《回音》很感兴趣?”李沅率先开口。
“是,”夏炎重新坐回座位,“我看了您在朋友圈发的文章。”
《回音》是李沅团队正在筹备的新项目,通过语音合成技术,还原逝者的声音,使在世的亲人能够与之进行错时空对话,重新连接彼此。
这个项目正在全国范围内征集参与者,李沅问:“你是想参加征集,还是想来学技术?要是想学技术,我可得问问季老师放不放人啊。”
“参加征集有什么条件吗?”夏炎又拿起一只沃柑,果皮粗糙而温润的触感传至皮肤,“例如参与者的身份故事之类的。”
“你要参加?”李沅还未开口,季启林先不可置信地发问,他清楚夏炎的至亲尚在人世,没道理参加这场活动。
“是一个朋友,”夏炎被他看得不自在,低头喝了口茶含糊道:“他母亲去世很久了。”
朋友。
季启林的眼神霎时变得高深莫测,似乎在问,一个朋友,哪个朋友,跟你约会那个?
他越看,夏炎越是心虚,饭前一时头脑发热,告诉他要去约会之后,季启林就追问个不停,夏炎没打算隐瞒他,却也不知道该从何说起,毕竟之前那么明确地澄清过。
此刻不是坦白的好时机,他硬着头皮,“对……朋友。”
“没什么条件,”李沅倒是没听出其中端倪,向夏炎列举他们曾做过的案子,“这次的《回声》会在之前的基础上进一步完善,根据声音主人的喜好,生活习惯,口头禅等做强化训练,这样对话能更加真实地呈现。”
夏炎点头,他知道陆周瑜的妈妈叫周漫,喜欢拉大提琴,住在市政家属院,后院种满了花。但他并没有替陆周瑜报名参加的打算与资格,只是看到《回声》的消息时,总忍不住想起在家里看电影那晚,陆周瑜问他主人公为什么不能穿越时空,回去见他妈妈一面。
他那个时候应该也在想自己的妈妈吧。
随着科技的发展与普及,复刻一个人的音容笑貌并不再遥不可及。李沅说可以试试,不过——
“上一场,原本有对失独父母也参加了,他们的女儿几年前死于车祸,后来到重建面容那一步,两个人要求退出,说什么也不让我们继续做了。”
“是因为……”夏炎找不到合适的词,李沅也不再接话。
他们都明白,是因为不敢面对,不忍面对,担心难以区分虚拟和现实,一旦沉溺于幻想中,就再也走不出来。
“这是唯一一点,”李沅的语气平缓,笑容宽厚,像位慈祥的长辈,拍拍他的肩膀,“需要跟你朋友说明。”
回程路上,季启林三番两次打探他口中那位朋友,和约会对象是不是同一人,都被夏炎含糊过去。
吃了太多沃柑,连车内有淡淡的橘香,夏炎觉得感冒症状似乎在加重,一直开到季启林的小区外时,鼻子已经闻不到任何气味。
大门外是两排高大梧桐,枯黄的叶子落满地,偶尔有人走过,踩在上面,发出叶片碎裂的声音。夏炎握着方向盘,想了想,在季启林下车前告诉他:“老师,我是在谈恋爱,但现在还不算稳定,等……我再带他见你。”
等什么,他自己也说不清。
推门的手停顿住,季启林侧头看过来,笑着说:“怕什么,我又不会棒打鸳鸯。”
“我知道。”
“是不是感冒了,”季启林不再追问,“回家吃点药休息吧,别影响你约会。”
在海城工作和生活的几年里,季启林比父亲更像父亲,给予夏炎颇多帮助,感动和些许愧疚在体内充盈,他对季启林说:“谢谢您。”
“这孩子,”季启林抬起手,似乎是想摸摸他的头,最后手掌落在胳膊上拍了两下,“你爸妈是不是要退休了,别光顾着谈恋爱,多跟他们联系联系。”
“好。”
回到家,夏炎从抽屉里翻出感冒药,吃完倒头就睡,再醒来天已经黑了,手机上有一条未读消息,陆周瑜说已经抵达目的地。
手指在键盘上敲敲打打,夏炎想问他有没有参加《回音》项目的意愿,但隔着一层屏幕,无论如何排列文字似乎都显得越界,思来想去,还是忍住了。
等回来再说也不迟。
一直到周五,感冒仍不见好转,午睡醒来感觉浑身发冷,夏炎翻出温度计,体温已经超过三十八度。
正犹豫去不去医院时,门被敲响两声。
提前回来了?
把五花八门的药和温度计一并塞进抽屉,拉开门,来的却是沈齐。
“是你啊。”
“你在等人吗?”沈齐朝身后看了一眼。
“没有,进来吧。”夏炎睡觉时只穿短袖,一开门整个人被冷风席卷,抱着胳膊浑身抖了一下,“怎么今天来了,不是说好后天我去送你的吗?”
沈齐换好鞋,走进室内,大概是看夏炎脸色不好,伸手想去探他的额头,“你生病了?”
夏炎后退一步躲开,坐到沙发上,用毯子将自己严实地裹住,“小感冒,没什么事。”
沈齐被他躲避的动作弄得发怔,自认识以来从没被这样冷落过,原地站了几秒,才坐到沙发的另一头,说明来意:“你明天有事,所以我今天来给你过生日啊。”说完,他从口袋里掏出一条链子,破天荒地有些羞涩道:“送你的礼物。”
质地精良的银色链条从指缝间垂落,底部是一块六边形金属牌。夏炎烧得眼前发昏,看不清牌子上的刻字,但也不妨碍他认出那枚价值不菲的商标,“谢谢你,礼物我就不收了。”
“为什么?”沈齐的声音陡然拔高,抗议道:“我最近没做错什么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