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下了一夜的雨,第二日推窗看,满地落英掉进浅浅的浮光里,花瓣被浸湿了,软腻的折痕交织出纵横经纬,透出异常的胭红色。

张内人起身了,正由小宫人侍奉戴上“一年景”。“一年景”是眼下时兴的一种花冠,拿罗绢金玉制成四时花卉插在冠上,纷繁鲜亮的色彩衬托出一张玲珑粉面,大家都说小殿直张内人,是宫中戴一年景戴得最好看的。

侍奉她的小宫人刚满八岁,个子那么小,替她整理冠上像生花时,须站在凳子上。左边扶一下,右边再扶一下……自己小小的脸颊也倒映在铜镜里,有时拿自己和张内人比,比一回伤心一回,自己就像牡丹旁边误开的一朵小野花,叫不出明目,十分不起眼。

张内人的美是端正大气的美,不像一般宫内人画着细眉,束手束脚,她是那种一眼看上去便让人觉得舒心的长相,不管什么差事交给她,都靠得住。她仔细、严谨、纹丝不乱,小殿直长行分三等,她是第一等,据说用不了多久,就要升作押班了。

小宫人又替她整整花冠,苦恼地问:“张内人,您说我什么时候能当上三等长行?”

小殿直是宫中高级女官,从一般宫人升上来,有很长一段路要走。

张内人看了一眼门前横陈的油纸伞,这是小宫人带来的,没有仔细靠在门后,随手一摆,很快就倒地了。

显然有些不满意,张内人说:“等你更懂规矩,更有分寸的时候。”

小宫人会意了,立刻红了脸,匆忙收回手跳下凳子,扶起了门前的伞。

“今日官家办簪花宴,我随她们一起摆果子去。”小宫人说着行个礼,退到门外。到底是小孩子,起先还学大人样子走得像模像样,从窗下溜过后就撒起欢来,蹦蹦跳跳往长廊那头去了。

肃容的张内人看她走远才笑起来,遥想自己当年入禁中时,也是她这样的年纪。

一晃十年过去了,时间过得可真快。

张内人也有自己的名字,她叫张肃柔,父亲张律从一个小小推官,一路做到兵部员外郎。后来四王争储,父亲辅弼有功又升枢密副使,在抚镇武威郡,护送武康王长子入上京的途中遇袭身亡,追赠了侍中。

如今宫人入宫,有好几种途径,采选之外还有敬献、请托。肃柔进宫算是请托吧,父亲去世后,刘太后看上她,想收她做养女,可惜还没等定下名分,刘太后就崩了,她只好如寻常采女一样从宫内人做起,一步步升上小殿直长行。

成为小殿直后,就可以侍奉高阶的嫔妃了,肃柔目下在延嘉阁伺候郑修媛起居。郑修媛原本也是宫人养女,偶然一次机会被官家相中晋封郡君,官家有宠,从郡君一跃成为修媛,只花了短短三个月工夫。

整整冠服,一切预备妥当后,时辰正好。郑修媛向来起得晚,阁内侍奉的人也不必像其他宫人一样,天蒙蒙亮就在廊子上待命。

穿过长巷入延嘉门,院子里栽着一株海棠,进门便见满树繁茂撞进视野里来。

穿着小簇花锦袍的宫人向她欠身,阁前洗漱用的清水和器具都齐备了,肃柔逐一清点过后,便侧身进了微微开启的门缝。

穿过轻纱壁幔,上前打起帘子,郑修媛刚醒的时候有一副娇憨之态,抬起手遮住眼睛问:“什么时辰了?”

肃柔温声道:“辰初三刻,前朝已经散了。”

郑修媛一惊,“官家来了?什么时候来的?”

肃柔笑道:“官家还未来,但今日有簪花宴,娘子快起身梳妆吧。”

对于美,郑修媛从来不落人后,晨间的一套妆容很精细,宴会用珍珠妆,斜红①处各以六颗珍珠替代,再戴上她的芙蓉冠子,立于后妃之间,是一眼就望得见的存在。

“你说,圣人②今日会怎么梳妆?”郑修媛望着镜子里的自己问,不等肃柔回答,自己便嘟囔起来,“八成又是一副寡淡的装扮,我们是庸脂俗粉,就她清高。”

肃柔自然不会去评价皇后,只是迂回道:“娘子贵能逮下,忠以导君,官家都看在眼里呢。”

这下郑修媛高兴了,托着手,让人伺候她更衣去了。

肃柔从内寝退出来,在阁前侍立,看那株海棠的花叶,迎着清风簌簌招展。延嘉阁的海棠是后苑出了名的,虽没有香气,但繁盛壮美,一重枝干一重花,眯着眼睛看,几乎遮蔽了半边宫门……

忽然见一袭青绿的袍裾出现在花底,那袍角绣满银丝云纹,是官家来了。

肃柔忙敛神,和阁内宫人一齐道万福。郑修媛受宠,官家往来得也多,头一次接驾大家都很慌张,但时候长了,就可以从容应对了。

至于官家其人呢,少年英特,先帝登基后只当了两年皇帝就驾崩了,彼时官家才十六岁。十六岁继承大宝,朝中也动荡了一阵子,但官家有手腕,连同几位外戚重臣平息了政局,连那些以批判为己任的言官,对官家也无可指摘。

年轻的帝王万众瞩目,是后宫大多女孩子心之所向,肃柔也曾窥探过天颜,确实冰魂雪魄,很有读书人的清正气象。但可惜,眉眼太过冷淡,即便时常笑着,看上去也不易亲近,或许帝王心,本来就凉薄吧!

皂靴从面前经过,官家的衣襟熏青栀,那是种淡雅中略带苦味的香气,凝结在鼻尖,渗透进潮湿的空气里。肃柔只等他经过,就能直起身来,可是官家却在她面前顿住了步子,让她有些疑惑。

“朝中重新追封有功之臣,你父亲的灵位移进了圣祖殿,配享太庙了。”

官家那道淡漠的声线响起,肃柔略怔了下,才明白过来,他是在同她说话。

配享太庙,无上荣光,但又好像离她很遥远。爹爹过世那年她才六岁,很多事都不记得了,但身后能得朝廷认可,总算不枉此生吧。

肃柔双手加眉,长揖下去,“多谢官家。”

暗里也惊奇,她一直以为官家不会记得她们这些宫人,却没想到官家心思澄明,好像一直知道她是谁的女儿。

官家嗯了声,转身往后寝去,忽然想起什么来,又顿住步子问她:“你入禁中,有十年了吧?”

肃柔应了声是。

官家大约还在等她说些什么,可她应完这个字便没有下文了,多少令官家有些不解和意外。换了别的宫内人,就算没话也会找出两句话来,毕竟与官家搭话的机会不多,哪有平白错过的道理。然而张肃柔就是张肃柔,这些年一直谨守本分,像今天这样晤对,似乎也没什么奇怪。

官家轻牵了下唇角,负手进了内闱,郑修媛立刻迎上来,操着温存的语调俏声问:“官家是来接妾赴宴的吗?”

肃柔撤手起身,听不清里面说些什么了,没过多久就见打扮停当的郑修媛搀着官家的手,从后寝出来。平常这样的宴会都是肃柔随侍的,今天却例外,郑修媛淡淡吩咐:“张内人留下,内侍送了几匹缎子过来,我今日要做衣裳,你替我看一看,哪个花样做上襦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