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镜中的面孔

闪电仍然在恩坎塔达的脊背上舞动,但是在东侧边缘风暴已经平静。电击过的清冽气息弥漫在空气中,一扫屠宰场的咸腥。比安卡冒着蒙蒙细雨回到了自己的小平房。

她给弗莱打了电话。

“什么事?”他问。

“丁小姐。”比安卡说,“她想见你。”

另一端一阵沉默。接着,“你对她说我在这里了?”

“不好意思。”比安卡言不由衷地说,“我说漏嘴了。”

又是一阵沉默。

“你对她的了解比你告诉巴拉德兹的要多,是不是?”她问道。随后听到了弗莱的叹气。

“是的。”

“她看上去挺生气。”比安卡说,“你应该去见见她。”

弗莱又叹了口气,但没说什么。

“我有工作要做。”比安卡说,“回头再聊吧。”说罢结束了通话。

她明天要做一次报告,听众是巴拉德兹和偷猎者团队里管事的人,内容是他们该如何对付菲尼斯特拉。报告已经快完成了,纲要很明确,图像可以利用设计文件自动生成。她打开投影文件,拨弄了一会儿,但发现自己难以集中精力。

忽然间,比安卡感觉自己的衣服透着死亡的味道:丁死去的同伴、惨遭屠戮的萨拉坦、丁本来要面临的死亡,还有所有孤立无援的菲尼斯特拉人最终的灭亡。她脱下衣服扔进循环器,洗澡,洗头,换上了睡衣。

叫它死亡之城才对。

即便今天在菲尼斯特拉上生活的人,并看不到它死去的那一天。

她关上灯。丁的话回响在脑际。她想要睡觉,但是睡不着。她没法不想,想那种前路唯有一死,却不得不继续活着的感觉。

她太了解那种感觉了。

对于帕布罗的妻子梅里亚——那个乐器师的女儿来说,比安卡是个偷偷摸摸接受了技术教育,比自己年长十岁的老姑娘。对于比安卡来说,梅里亚是个与一屋子女孩一起长大、具有强烈领地感的姑娘。梅里亚搬进来之后,比安卡仍旧住在老宅子里——尽管那已经是梅里亚的房子了,而且继续不计报酬地帮助弟弟处理接到的工作。但是随着一年年过去,她一步步地退缩,直到活动范围缩减到了四楼那个房间,那个从她还是小姑娘时起就属于她的房间。从此她埋首于蓝图和计算,假装不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事。

后来她见到了她嫂子,那个摩洛裔的嫂子。地点是外星人和放逐者们售卖小零件和药品的玛库拉多斯市场。当时市政厅刚刚颁布了这个市场向基督徒开放的许可。

扎拉·阿尔哈林,一位成功的建筑师,把比安卡带到了自己家。比安卡在那里吃太妃糖,饮黑莓茶,二十多年来再一次见到了自己的大哥。她尽自己最大努力称呼他瓦利德而不是赫苏斯。她感觉到,如果自己想要,这个世界也可以属于她。但是就和赫苏斯一瓦利德一样,她若要拥有它,便必须放弃原有的世界。即便她仍然做一名基督徒,也不可能再去教堂了。而且她还是不会被工程师公会接受。

那天晚上,她回到了纳扎里奥家宅。梅里亚尖刻地问她这一天都干什么了,她没有理会。她回到自己的房间,那里有她的蓝图和模型,有跟了她一辈子的家具陈设。她努力想要工作一会儿,但是没有足够的注意力与系统交互。

她发现自己在照镜子。

镜子里吸引住比安卡注意力的,不是满满地钉在背后墙上的飞行机器——它们模样纤巧,仿佛被氯仿麻醉了的蝴蝶——而是她自己疲惫的脸庞,是那一缕缕杂乱而干燥焦枯的头发,还有多年的束缚在她的前额和眼睛周围留下的纹路。而且,当和镜中人四目相对时,她好像并不是在照镜子,而是看穿了自己未来的岁月,仿佛看进了一条漫长笔直没有门和岔道的狭窄走廊。走廊最深处的那双眼睛是死亡的眼睛。她自己的死亡,化做了人的模样,与自己对视。

比安卡下了床,打开灯,拿起了便携系统。她在想自己是不是应该呼叫监察处。

然而她再次恢复了之前擦除的简易酒精动力飞艇草图。她使用纳扎里奥家族的自动化系统为它添加了图解和透视、材料清单、建造指南、维护和起飞前的检查表。

算不上复杂,但要比丁的气球优良。

现在她需要想办法让丁把它送给菲尼斯特拉人。

为此,她又用回了巴拉德兹给她的系统,而且感觉自己这么做是有道理的。放逐者的自动化设备正是做这种事情用的,除了功能要求,没有其他限制,所有的异域技术都能够使用。比安卡只用了几分钟就画出了设计草图,又用一个小时左右完善草图,并去除了不必要的部分,直到剩下的部分小得可以装进她留给丁的旅行包。唯一的难点是让设计系统和小平房的装配机沟通,因为装配机是用来制作衣服、家具和居家用品的。最后她只得用自己的便携系统登上长天星本地网络——希望这时候巴拉德兹并没有安排人监视她——用自己的钱和某个升降吊架上的咨询服务商签订了转换协议。

最终她还是把问题解决了。装配机吐出了一个简单整齐的包裹,比安卡把它塞到了床底下。明天她可以取回旅行包,把包裹连同飞艇设计图一起偷偷交给丁。

不过她要先给巴拉德兹做一次报告。她好奇那个人的动机又是什么。不是钱那么简单——她对此很有把握,哪怕她难以相信他是丁所描绘的那种禽兽。他是在寻求复仇吗?为他的家庭,为他的家乡?

这一想法过于准确地戳中了她自己的痛处。

她叹了口气,关上了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