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天堂鸟
01.
56号逃生飞船已经彻底报废。卢文钊跟着萧菁进到了天堂鸟号。它比逃生飞船大一倍,动力系统也是完好的。
途中,萧菁讲述了她发现56号逃生飞船的经过。半个小时前,天堂鸟号收到一个求救信号,经过扫描,确定信号就来自附近,再一搜索,就发现了56号逃生飞船。
“我试图联系你,但你死也不回话。”
“我睡着了,而且飞船的主控系统坏了,通信系统也坏了。”
“我打算放弃了,但探测器告诉我,你那艘飞船上还有生命迹象。于是我就命令天堂鸟号进入救援模式。”
后边的事就简单了:萧菁进入56号逃生飞船,救了沉睡中的卢文钊。当时,逃生飞船的外壳已经破裂,内部的氧气大量泄漏,仅靠卢文钊动力装甲那点儿氧气储备,支撑不了多久。
“必须说,这次是你救了我,万分感谢。”卢文钊说。
“那你打算怎么感谢我?”萧菁问。
“萧菁小姐想要什么样的感谢?”卢文钊不答反问。
“你能给我什么样的感谢?”萧菁说完,似乎意识到有什么不对的地方,转而说道,“算了,之前也不知道是你,救你也不过是顺道,可不是图你的什么回报。”
这时,他们已经通过连接装置,进入天堂鸟号。
“向你的逃生飞船说再见吧。”萧菁说着,在天堂鸟号的主控系统上发布命令,收回连接装置,丢弃56号逃生飞船。
卢文钊看着舷窗外,56号逃生飞船与天堂鸟号分离,缓缓地远去。他只在这艘小小的飞船里待了几个小时,其中大部分时间都在睡觉,但此刻看着恩诺斯精心准备的这艘逃生飞船逐渐消失,心情也是非常复杂。
萧菁乜斜着卢文钊,心中有愤怒,也有喜悦:“卢文钊,我们上次见面是什么时候?”
“2076年12月24日,在重庆的钟扬纪念馆。”
“在那之后,就再也没有见过你了。你干吗哩?后来才知道,你跑火星去了。也不说一声,就偷偷摸摸地跑了,你干吗哩?”
卢文钊悻悻地说:“公司安排的。一个毫无名气的科技节目主持人,我能怎么样?”
“可打你电话,一直是空号。你把我拉进黑名单了吗?你也不跟我联系。你干吗哩?”
萧菁连续问了三次“你干吗哩”,卢文钊心中有火:“我也不知道我干吗哩。”
天堂鸟号的气氛有些尴尬。两人沉默了一阵,萧菁先说:“对不起啊,我语气有点儿问题。不知道为什么,见到你,我就想骂你。不过,还是挺高兴的。要不这样,就当先前的对话不存在,重新来一次。卢文钊,好久不见。”
卢文钊鼻子一酸,强忍着说:“好久不见。我以为这辈子都不会与你再见面。”
“看你一身碳族军团的动力装甲,再看看刚才破烂不堪的逃生飞船,你一定有很多故事要讲吧?”
“对。”
“我最喜欢听故事了。我奶奶是小学教师,小时候讲了好多好多故事给我听。”
“我这个故事很长,也并不好听。”卢文钊说,“我学过一些讲故事的技巧,但远远说不上炉火纯青。现实里发生的,比故事里的更为精彩,更为不可思议。”
萧菁坐到卢文钊对面:“漫长不怕。天堂鸟号还需要18个小时,才能飞回暗影堡垒。”
卢文钊说:“这一年里,我到过很多地方,认识了很多人,听了很多故事,知道了很多种说法。一直忙忙碌碌,一直没有时间静下心来好好想想:我是个什么样的人,我有怎样的故事,我支持或者相信哪种说法,尤其是那些关于科技与铁族、与人类未来有关的。今天,我终于有时间了。在报废的56号逃生飞船里,在等待死亡降临的时候,我终于有时间收拾一下心情,整理一下头绪,好好想想那些事情了。此前,我存在于别人的新闻里,别人存在于我的新闻里。一则新闻,包含了无数的故事。我们讲述故事,从中获取同情和支持;我们倾听故事,从中获得鼓励和温暖。那些看上去是别人的故事,其实都是我们自己的,有些是已经发生的,有些是正在发生的,还有些是可能发生的。”
卢文钊理了理思路,有条不紊地讲起来。这是他最擅长的事情,他讲道:
“恩诺斯·德特维勒本是被驱逐的阿米什人,从地球逃到火星,却终究抵不过‘家’的疑惑,一门心思返回地球,然而,不知为何,却在最后关头为了洪之锋的一句话而放弃了回到地球的机会——这就是人与机器的区别吗?
“空竹法师去火星是宣扬佛法,龙泉宗的特征在他身上显露无遗,明知有危险,却毅然决然地留在寺里——这份坦然,即使不信佛教,也值得赞扬与学习。
“泰德·卡钦斯基原本是安德罗丁,出故障后,被天启基金的四乙基铅篡改了程序,灌输的记忆是历史上的邮包炸弹客与四乙基铅的混合,让他打心眼儿里相信自己是个反科技的碳族,制造了俄斐航空港爆炸案,导致第二次碳铁之战爆发——真正的铁族会做这样的事情吗?铁族里会有反科技的吗?
“镭女孩玛丽深受导师杰瑞米·斯坦顿的影响,后者是重返恩戈罗恩戈罗运动的发起者与领导人,然而,重返运动的失败,吉瑞米的死亡,给玛丽以沉重的打击,最后竟得出了人类是地球最大的恶,要从根本上解决人类的问题——最为可怕的是她的计划居然趋于成功,目前正进行得有条不紊。
“四乙基铅洪之锋曾被恩诺斯形容为一个‘单纯而敏感’的人,但他内心的狂躁与粗鄙却更令人印象深刻,而且,一个反科技的人,居然是一个操控电脑系统的高手——这无疑是一个堪比碳族七原则的绝妙讽刺。
“这些人,有的我还记得一清二楚,有的记住了故事,有的只剩下模糊的印象,还有的,记住的只有名字或者绰号,然而,他们都是这个时代的缩影和备注,都是在科技文明碾轧全世界时挣扎求存的灵魂!
“原本我是一个黑白分明的人。然而,在经历了这么多事之后,我发现想要坚持黑白分明是那么难。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我对于故事过分沉湎,以至于忘记了是非,老是觉得这个也对,那个也没有错,但事情怎么会闹到这步田地呢?碳族和铁族怎么就打起来了呢?这漫长的故事从哪儿说起呢?就从地球同盟的成立说起吧。”
02.
地球同盟是建筑在国家的废墟之上的。
在“五年浩劫”中,作为之前最为普遍的社会组织形式,国家几乎毫无作为。“五年浩劫”结束之后,靳灿率先对国家在新时期的价值和意义做出了完全否定的评价,此后,在全球科技志愿组织的大力支持下,反国家的思潮狂飙一般席卷了全世界。尤其是寰球网建立以后,否定国家,认为人类是一个整体的观念进入到了千家万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