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二章
二皇子的差事明显是太子为他求来的。
太子在皇上面前提出, 要择出当届进士的答卷,交付国子监刊印。这事做起来不难;一旦做成了,功劳却很大。因点子是太子出的, 皇上问太子这事该交付给谁。太子便点了二皇子和礼部的婓侍郎二人。婓侍郎就是婓鹤的大伯。
虽然二皇子还没有轮转完,办事的经验不是那么足, 但这次的差事也不难啊,他只要认认真真做好了, 六部的大人们会看在眼里记在心里, 等他回到六部时, 大人肯定更乐意教他,而不是拿他当一个“供上几个月就走”的吉祥物。
二皇子不傻, 这里头的种种, 他心里一清二楚。
去御书房的路上, 二皇子忽然想起了多年前的一件旧事。
今上的后宫相对来说简单。除了皇后和贵妃的家世比较好, 其他妃子都是靠着资历一点点升上来的。但贵妃家世虽好, 她入宫却另有缘由, 且因一些事情无法生育孩子, 皇上接她入宫, 不是对她有男女之情,而是顺了她父母的意思, 给了她一份庇佑。贵妃与其说是皇上的贵妃,不如说是皇后的贵妃。反正皇后和贵妃处得很好, 偶尔皇后身体不适,都是贵妃站出来帮她主持大局的。
皇上对皇后无比信重, 对后妃没什么偏宠, 后妃的娘家又不显, 所以后宫根本闹不起来。但大波澜没有, 小摩擦却还是有的。如今的德妃,当年是太后安排给皇上的司寝女官,她本人的身体很不错,要不然不会被太后选中,但不知道为什么,在生孩子这事上,她生一个弱一个,生一个再弱一个。因她是服侍皇上的老人,那时靠着资历已经爬到嫔位,迟迟没有生出健康的男嗣,她就想到了借腹生子。二皇子就是在这种情况下出生的,他生母原是德妃的宫女。
二皇子在德妃的宫中出生。结果没两个月,德妃又怀孕了,很快就生下了三皇子。三皇子身体再差,那也是德妃的亲生儿子啊。有了亲生儿子,她根本顾不上养子,继续留着养子在身边,这不是在咒亲儿子死吗?没了亲儿子才需要养子啊!于是没过两天,德妃就把二皇子和他的生母从自己宫内迁出去了。
二皇子的生母后来又生了五公主,如今膝下一儿一女,按照资历被封为顺嫔。顺嫔最初之所以会被德妃选中,是因为她样貌秀美、性情柔顺,换句话说她那个人根本担不起事!哪怕皇后处事公道、治宫有方,二皇子身边从未出现过刁奴,他也从来没有被苛待过,但架不住顺嫔一直给年幼的二皇子洗脑——
“你要乖一点,我们母子要始终安安分分的。”
“皇上和娘娘给了我们什么,我们就要什么,不能自己伸手。”
“你和大公主不一样,她是皇后娘娘生的,你托生到我肚子里就要懂事。”
“见了太子一定要谦卑,见了三皇子一定要谦让。”
……
哪怕顺嫔后来不再惶恐了,她知道皇上是英明的,皇后是可靠的。她知道德妃那个人虽然有些心眼,但其实也做不出什么太坏的事。她慢慢就和顺了。
五公主出生时,她早就忘了几年前的不安。五公主是在欢笑中长大的。
只有二皇子,幼时听到的那些话彻底融入了他的身体、他的血液。所以他一向懂事,小时候几乎没有在公开场合哭闹过,长大后更是习惯了不苟言笑。
太子比二皇子大了五岁。二皇子经常在家宴等场合看到太子,他知道太子和自己不一样。太子可以穿明黄色的衣服,他不可以;太子可以戴四爪龙的配饰,他只能戴三爪;祭祖时,太子可以立在父皇身后,他只能跪在更后面……
这样的区分是很有必要的,因为太子就是和普通皇子不同。
普通皇子不该去妄想成为太子。
有一天,那时二皇子五岁,在上书房进学,忘了是因着什么了,反正二皇子不小心摔了,确实是他自己摔的,倒没有摔伤,只是恰好磕掉了一颗门牙。当太傅让二皇子站起来答题时,二皇子因为缺了门牙,死活不愿意开口说话。
太傅以为二皇子是答不出来。
很简单的一个问题,怎么就答不出来呢?可见是二皇子没用功。上书房里有专门负责给皇子打手板的训诫太监,力度拿捏得特别好,能叫人觉得疼,但绝对不会把皇子打伤了。当太傅觉得皇子该打了,太监就会举着戒尺站出来。
二皇子宁可被打手心,也不愿意开口。
结果那天,正好赶上皇帝来上书房围观皇子们的进学情况。瞧着二皇子的表情不对,皇上把二皇子叫出来问话。当着皇上的面,不开口不行啊,二皇子不得不露出缺了牙齿的牙床。他当时特别失落,觉得缺了牙齿是极大的失礼。
却不想,皇上竟然耐着性子安慰了二皇子很久,又给他摆事实讲道理,走路摔跤很正常,每个人都会有不小心的时候,小小年纪怎么对自己那么苛责?
然后,皇上把同在上书房的太子叫了出来。他问太子,兄弟俩都在上书房里,这样日日相对,为何没发现弟弟把牙齿磕掉了,是不是太不关心弟弟了?
太子无可辩驳。
其实那时太子也才九岁,因是太子,每天功课繁重,二皇子又过于懂事和安静,二皇子闭着嘴,从不在人前露出自己的委屈,太子上哪里知道他摔了?
皇上却叫太子伸出手,从训诫太监手里接过戒尺,要打太子手心。
二皇子眼睁睁看着戒尺一下一下落下来。
他猛然反应过来,不该是这样的,怎么能怪太子呢,他又不是当着太子面摔的,后来又刻意瞒着。他向父皇解释,但戒尺还是一下一下落下来。眼看着太子的手心都肿了,二皇子差点没急哭了,第一次大着胆子去扯皇帝的袖子。
皇上讶异地看着二皇子。戒尺停了下来。
皇上问太子:“你错了吗?”
“太子没有……”二皇子着急地解释。
太子说:“我错了。我没有尽到兄长的责任。二弟性格安静,我就应该主动关心二弟。”二弟不说,是因为二弟就那种性格。但当哥哥的却不能不问。
太子低头看向二皇子。二弟很好。他认错认得心服口服。
皇上又说了很多,有对二皇子说的,也有对太子说的。二皇子已经记不清皇上当时对他说什么了,却记得皇上对太子说,你不仅是兄长,你还是太子。
不知太子有没有把这句话记在心里——想来是记得的——反正二皇子是深深记住了。五岁那年,他隐隐约约明白,原来太子和普通皇子的不同不仅在于服饰和站位,更在于责任。太子注定要担起更多的责任,他必须付出更多,必须忍受更多的委屈,必须经历更多磨砺,必须做得更完美……才是一国太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