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六章
这会儿阅卷其实已经接近尾声了。
其他考官们难得有了几分空暇, 见主考官盯着一份卷子看得仔细,便忍不住围拢过来。当下就有一考官说:“年轻气盛啊!这考生年纪肯定不会很大。”
二犹不足,定于一。只要知道句子的出处, 这题明明很好答。歌功颂德总会吧?讲讲仁政的重要性总会吧?但这位考生偏不这么答,非要从难处入手。
别的考生说, 施行仁政才能天下归心;这位考生偏说,历数本朝的种种政策, 都可称之为仁政, 在这样的基础上, 某些人依旧存有外心,这难道是本朝的皇帝们没做好吗?当然不是了, 问题很显然就出在这些存有外心的人身上。
虽然文中没有直接点出世家的名字, 但此文分明就是在针对世家啊!
主考官其实也觉得这位考生太过大胆, 但此时听别的考官说该考生年轻气盛, 主考官立马不服气了:“怎么就年轻气盛了?老夫觉得他用典精准, 虽言语辛辣, 却句句在理。没有一番人生阅历, 能写出这样有尺有度的文章吗?”
说完仍觉得不够, 主考官又补充说:“年不轻而气盛,更加可贵啊!”这个世界上最可贵的是什么人?是知难而进的人!是历经世事仍然不忘初心的人!
主考官又拿出第二场、第三场的卷子, 拍在桌子上。
第二场考的是官场应用文。要是这位考生很年轻,他怎么能把往来的公文写得这么好?要知道这些公文不是光有格式就够的!比如说这场的第二题, 需要以下官的身份给上司递一篇呈文。光有格式没有内容的呈文是空洞的。想要把呈文写得言之有物,就需要对民生民计有个大致的了解。再比如说这场的最后一题, 是个判案题, 案子有些曲折, 光把律法背得滚瓜烂熟是不够的, 还需要将律法融会贯通并熟练运用。要是没点人生阅历,考生能把题答得这么好?
第三场的策论题就更不用说了。许多考生还处在“贵粟论”如何重要、坚持“贵粟论”有什么重要意义的层次上,这位考生已经能用改稻为桑来举例子了!
虽然能顺顺利利走到乡试这一轮的考生,绝对不是那种只知道读死书的,他们想更进一步就一定要去关注政治!但是朝廷毕竟没有真正出台相关政策去推行改稻为桑。这位考生能从贵粟论想到改稻为桑,说明他对政治十分敏感。
年轻气盛?不,分明是老谋深算!
主考官道:“此篇策论……莫说是乡试,就是一字不改地出现在内阁奏对上,老夫以为也完全使得!”或者说这篇策论出现在乡试里都有些可惜了呢!
解元就这样毫无异议地定了下来。
之后的排名,考官们经过一番争论,勉强还算是顺利地一一确定下来。
贡院贴榜那日,许多考生都去距离贡院最近的酒楼里等着,好第一时间知道自己有没有上榜。更有众多小厮天还未亮就在贡院外头排队挤着了。沈昱却和往日一样,起床后先打了套养生的拳法——是夏日假时跟着平国公学的——然后沐浴更衣,用过早膳后,就拿起那卷已经看了大半的书,继续翻看起来。
要说心里完全不慌,那是假的。
沈昱自然想过,若是他得了解元,小侯爷肯定会感到无比骄傲吧?沈昱都能想象那个画面,小侯爷定是昂首挺胸地大声宣布,我最好的朋友得了解元!
小侯爷就是那种会全心全意为好友的成绩感到骄傲的人!
而且小侯爷的这份骄傲一直都是纯粹的。
虽然说,如果沈昱只是上榜,不是解元,而是第三名或者第十名或者第十七名,小侯爷一样会觉得骄傲。但沈昱却觉得除解元之外的名次都配不上骄傲的小侯爷!但乡试这种东西很难说的,大几百个考生,万一就有更出彩的呢?
临近放榜,沈昱心中也起了波澜。
他下意识抬手摸了摸头上的发带,然后发现手中的书已经好久没翻页了。索性就放下书,转而看起了书桌上的各种小摆件,都是这些日子慢慢添上的。
这个用细竹编的小老虎,是前两天和小侯爷听完戏后在路边买的。小侯爷一眼就看到了这只威风凛凛的小老虎,说它长得很像他几个月前买的用草筋编的那只。沈昱当时心里一动,立刻手快掏出了钱,把它买回来放在了书桌上。
那串糖人是在茶楼里得的,是茶楼的噱头,装茶点的盘子上刻了花纹,每个盘子的花纹都不同,花钱买了茶点就能凭花纹抽奖,中奖者可免费得糖人。其实那糕点味道一般,但这个糖人有几分小侯爷的模样,于是显得分外可爱。
还有那张已经开始枯黄的叶子,是有天他们在路上走着的时候,就是那么巧的,忽然一片叶子落了下来,正好落在小侯爷的肩头,沈昱见到后,顺手就把叶子摘了,但摘了以后也没丢,就这样拿了一路,拿回家来放在了书桌上。
还有那张纸,是上次小侯爷来家里时乱涂的,不是什么有用的东西,而且过了这么久,小侯爷的字也没什么进步,但沈昱下意识就收了起来,特意和自己平日里做的文章放在一起,这样双喜收拾桌子时,就不会把这页纸丢了……
沈昱一样一样地看过去,心慢慢就静了下来。
忽然门外传来喧嚣声。沈昱觉得自己好像听到了小侯爷的声音,连忙起身快步走出书房。小侯爷在丞相府外下了马,连马都顾不上栓,跑着进了府里。
正好沈昱迎出来,颜楚音咧着嘴笑了:“解元!”
是解元啊!
平国公府的侍卫仗着自己人高马大,抢占了榜前最有利的位置,桂榜一贴出来,他们不往别处看,就从头名开始看起!这一看,第一时间看到了沈昱的名字,名字后面缀着籍贯,绝对不会弄错了。侍卫忙给自己站在人群外的同僚比手势。同僚懂了,骑上马立刻去找主子回禀。颜楚音才能这么快知道结果。
他装模作样地朝沈昱行礼:“恭喜恭喜啊,沈解元!”
沈昱笑了起来,不知是因自己的好名次而笑的,还是见着颜楚音这副样子而笑的,应是两者都有吧,竟也装模作样地回礼说:“同喜同喜啊,小侯爷。”
两个人面对面地你拜我、我拜你,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夫妻对拜呢。
“哈哈哈,你是不是高兴傻了?明明是你得了解元,怎么和我说同喜?”颜楚音若同样榜上有名,得句同喜还差不多。但他这辈子估计都和科举无缘了。
“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应该和你说一声同喜。”沈昱笑道。
沈昱得了解元!既在情理之中,毕竟他素有才名;又在大家意料之外,毕竟他才年仅十七!那些审卷子的考官们,在定好名次解开糊名之后,见到“沈昱”的名字,一个个都吃了一惊。竟是沈昱?竟是丞相家里那位年仅十七的公子?未及弱冠竟然就有这样的远见?竟然就能写出这样的策论?恐怖如斯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