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一章

容舒早就猜到郭九娘不会同意让绿倚跟顾长晋走。

不是因着绿倚是春月楼的头牌花魁, 而是她不会让春月楼牵扯进这些朝堂纷争里。免得一个不慎得罪了权贵,连生意都做不下去。

只郭九娘不知,两年后当上东宫太子的可是这位顾大人。尽管顾长晋不是那等以公报私的人, 但此时能助上一把也是好的。

郭九娘虽是春月楼老鸨, 但从来不会操控底下姑娘的意志。绿倚若是想去, 郭九娘不会拦。

是以容舒与顾长晋兵分两路,一个去见郭九娘,一个去见绿倚。

出乎容舒的意料, 绿倚听她提起廖绕,只怔了下,而后不带任何迟疑便应了下来。

廖绕此刻就在总督府里。

上了马车,绿倚缓缓摇着手上的芭蕉扇, 道:“顾大人可否同奴家说说, 为何非要奴家走这一趟?难不成大人真信了外头说的,廖总督对奴家痴心一片?”

说到后头,她笑了下,妩媚的眉眼里流露出一丝嘲弄。

顾长晋道:“绿倚姑娘有一把与廖夫人极相似的嗓子。”

绿倚摇扇子的手一顿, 目光凝住, 叫顾长晋这话彻底惊住了。

脑中倏然划过一幕幕与廖绕相处的画面。

他在她面前,从来不摆总督大人的架子。却总喜欢惹她生气, 听她骂他。

也只有在气急的时候,她才会直呼他的名字,骂他“混账”。

他听后不但不气, 还要她骂个痛快, 之后还会笑着问她:“还气吗?不气了好不好?”

他说那话时, 眼里柔情万分, 轻易就能叫人沉迷其中。

绿倚垂下眼睫, 倏忽一笑。

难怪他从来不碰她,原来他喜欢的只是她的声嗓,是想要通过她的声音听他想听的话呢。

她作为吴家砖桥第一花魁的名头还不是他捧出来的,但也正是因着他,旁的高官显贵才不会打她的主意。

绿倚轻叹一声,幽幽道:“看来奴家这把嗓子还真是生得好,说罢,顾大人要奴家如何做?”

马车行至总督府,柳元人已经在垂花门,见到顾长晋一行人,略一颔首便领着绿倚进了正中的一个院子。

绿倚换了套素净的衣裳,跟着一个眉眼清秀的婢女进了主屋。

容舒环顾四周,这里应当是总督府的主院,四周种满了香樟树,秋夜静寂,芬芳郁馥。

婆娑树影里,两张竹椅头并头挨着,大抵是许久不曾有人坐过,上头已经铺了一层薄薄的灰尘。

顾长晋用袖子拂去落在竹椅上头的尘土,将两张椅子分开一臂之隔,对容舒道:“坐着等罢,那药起效果还得一段时间。”

容舒提起裙摆在其中一张竹椅坐下,抬眸看着顾长晋,道:“那药当真有用?”

方才顾长晋离开春月楼时,特地同郭九娘讨了一包药粉。

当时郭九娘神色还有些古怪。

顾长晋颔首,解释道:“用洋金花与春风散混合服用,能让人减轻痛楚,与此同时,还会产生幻觉。心里头越渴盼见到什么,便会出现什么。”

容舒挑了下眉梢:“当真能看见自己最想见的东西?”

“嗯。”顾长晋并未在另一张竹椅落座,而是微微靠着树干,垂眸看着她道:“这药我吃过,的确是见到我当时最想见的人。”

男人的声嗓顿了下,方继续道:“是我在浮玉山的亲人。”

这药方还是老太医亲自琢磨出来的。

浮玉山里一把大火烧毁了他曾经拥有的一切,他自此病倒,奄奄一息之际,老太医让他吃下这药,同阿爹阿娘他们告别。

“他们想要你好好活着。”老太医睿智苍老的眼里满是慈爱,“殿下与他们告别后,便忘记过往,好好活下去。”

顾长晋的确是活下来了。

只他从未忘记过往,始终记着浮玉山的一切,始终记着。

男人的声音是那么的平静,只他说的话却是硬生生剖开了他的过往。

他与养父母一家的感情一贯来好。

容舒仰起脸看他,这一看才发觉,他的面色很差。

月光泠泠,从树梢丝丝缕缕落下,他半张脸拢在光纱里,清隽的面庞白到近乎透明。

这是旧伤未愈,还是又添新伤了?

容舒下意识冒出这么个念头,只这话她到底没问出口,目光在他脸上停了半瞬便移开。

前世她死的时候,也出现了幻觉。

她看到了顾长晋。

那幻觉也只出现了一刹那,很快她的目力便被黑暗吞噬,什么都瞧不见了。

在那幻觉里,她隐约听见他唤了声:“容昭昭,咽下去。”

只咽下去什么呢?

真真是奇怪,即是她临死前的执念,那也应当是听他说一句“对不住”才对。

“廖总督的幻觉里,会出现廖夫人是么?”容舒好奇道:“他会对廖夫人说什么?”

“方才陪在绿倚姑娘身边的便是打小伺候廖夫人的婢女,她会教绿倚姑娘如何套话。”顾长晋耐心地说着,“只是这法子能不能见效,那就要看天意了。廖夫人伤了脑,至今未醒。若不然,由她来问会更有成效。”

容舒若有所思道:“廖总督很在乎他的夫人,即是如此,他为何还要去吴家砖桥花天酒地?甚至让他与绿倚姐姐的传言甚嚣尘上,他就不怕廖夫人知晓后,只会离他离得更远?”

“许是因为他知道他们再回不去从前了。”顾长晋淡淡道:“从廖绕与水龙王合作开始,他们便已经分道扬镳。”

这话着实是让人觉着唏嘘不已。

容舒抬眸看了眼头顶那轮玉盘似的月亮。

今儿是月娘节呢,一个本该团团圆圆的日子。

“至高至远明月……”

小娘子的声音低低的,呢喃一般。

顾长晋微微一怔,这诗的下一句是——

至亲至疏夫妻。

他顺着她的目光,也看向天边那轮泛着柔光的月儿。

今儿是八月十五。

嘉佑一十九年的八月十五,他与她在摘星楼相遇。

嘉佑二十年的八月十五,他与她结发成夫妻。

而现在,嘉佑二十一年的八月十五,他与她在距离上京千里之外的扬州,在香樟树影里,感叹着旁人的故事。

那明年呢?

明年的八月十五,他们又会是如何呢?她,可是会离开上京,去大同?

顾长晋乌黑的眼睫缓缓垂下,目光落在她浸在月色里的脸。

“容舒。”

“我现在的处境容不得我去喜欢一个人,可我怕等我能去喜欢一个人的时候,那人却已不在原处。我怕我会寻不着你,是以那日,匆匆地同你说了那些话。”

他看着她,眉眼里带了点执着,也带了点儿温柔。

“那些话,那些在酒窖里同你说的话,你若是不喜,便都忘了。只是那些话,俱都出自我真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