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八章
转眼过去了两个月。
殷予怀在江南的生活, 格外地惬意。
他像是已经忘记了过往的一切,每日在垂杨柳下,翻阅着一本又一本书。
就连杨三, 都能感受到,殷予怀肉眼可见的情绪变化。
从前他看殿下, 总觉得他露出来的悲伤,只是冰山一角。但现在, 他服侍在殿下身边, 已经感觉不到了。
那种过于浓烈的爱恨, 被猛地冲淡。待到痊愈之后, 似乎一切都向好的方向发展了。
殷予怀每日只会用上几个时辰,处理柳愔愔在江南这边的事务。
其他的时候,都很闲暇。
一个月,已经足以让他逛完小城附近的一切。待到小城已经没有地方可去了, 殷予怀便开始嗜睡。一天的大半时候,他都在睡觉。
最初, 杨三是没有察觉出不对的。
但是等到殷予怀一日睡觉的时间越来越多,杨三才恍惚间想起来,殿下身体中的毒,似乎...并没有解开。
那一日,杨三都有些恍惚,但他不敢问殷予怀半分。
杨三舍不得,打破殷予怀少有的平静。
即便, 这番平静之下,满是创痕。
殷予怀自然是知道的, 这个世界上, 还会有谁, 比他更了解自己的身体呢?
来到小城的半个月后,他已经开始隐隐地吐血了。第一次看见帕子上的红痕时,殷予怀怔了一瞬,不过,很快他就反应过来了。他身体本就残破,从前有必须要活下去的理由,所以才那般配合治疗,但是现在...他觉得这样的生活,没有什么不好。能够再活多久,都是命。
他曾经不信命的。
他尝试过改变一切,但是,无一例外,都失败了。
他现在便觉得,这命嘛,信一信,也没什么。
染血的帕子,他默默收起来了。等到再也瞒不住杨三的时候,他也只是清淡地笑了笑。其实,对他而言,这真的不算什么了。
他已经做到了他能做到的所有了。
但是命运同他开了太多个玩笑,他贪心过,也不贪心过,只是每一次,他都从未得到他真正想要的。
这世间,本就有太多事情,是人不能操纵的。
如今,在这温婉的江南小镇,慢慢地走向腐朽,对他而言,是很好的结局。
他几乎...几乎没有再想起那个名字了。
殷予怀闭上眼,缓缓咽下唇间的血,他已经习惯了,唇间总是这样甜腥味。待到咽下去,又翻涌起来,实在受不住的时候,他便用茶水压压。
垂杨柳在风中,慢慢地晃悠着。
殷予怀勾起淡淡的笑,身下的躺椅旁是煮沸的茶水,在这深秋之中,偶尔飘忽来一丝暖意。
枯黄的叶飘到殷予怀手间时,他抬起了眸,轻轻地将手翻转过来,看着叶缓缓落下。
已经深夜,再过一个月,便又到冬天了。
他人生中的太多事情,都发生在冬天,只是今年的,应该会与从前的,不太相同吧。
江南这边的冬,不同于汴京,也不同于幽州,待到冬天,只会有薄薄的一层雪,脚踏上去,便要消散的那种。
这般的冬,应该,不太冷。
他实在不太喜欢,严寒的冬。
只是,殷予怀轻轻的挂起笑,看向正在“呜咽”的茶炉。
他好像,还是不能迎来,一个春天。
只是,也不觉得遗憾了。
他突然想起曲也,他好像明白了当时曲也为何说他并不遗憾。
殷予怀闭上眸,在心底轻轻地说。
当一切都尝试了,都尽力了,即便结果再仇怨,也不能再遗憾了。
在深秋的风中,殷予怀缓缓失去意识。
*
杨三发现殷予怀时,殷予怀已经在躺椅上昏睡了一个下午。
深秋的风,即便在江南,也是有些寒的。
从那一天起,殷予怀便发起了高烧。
杨三在一旁照料着他,是在这时候,杨三才看出来不对的。他以为殿下是真的放下了一切,毕竟在这一个月中,殿下如此平和与安静。
但是,好像不是。
与其说殿下是放下了同梁小姐的一切,不如说,殿下是放弃了自己。
那些平和、安静、悠闲、惬意之下,殿下根本不在意自己。
不在意咳血的身体,也不在意时不时的昏睡。
即便在床上浑噩半月醒来,殿下都只是轻轻地笑了笑。
殷予怀甚至没有问一句,有关他身体的事情。
此后的半月中,他还是同从前一样。
该看账本就看账本,该昏睡便昏睡,偶尔杨三会端上来几碗药,但殷予怀也不会问,只是听话地喝下。
杨三从一开始的惬意,变得,越来越慌张。
当他看清事情的本质,才发现,是他错了。
他曾经以为,只要殿下离开梁小姐,一切就会好起来。
但是,好像不是的。
或者说,完全不是这样。
无论是身体,还是心,殿下在离开梁小姐之后,都在慢慢地腐烂。
杨三不知道,殿下能否感受到这种腐烂。
但他感受到了,他甚至觉得,殿下在放任这种腐烂。
殷予怀看见了杨三的慌张,他轻声一笑:“在下醒来了,不是好事,为何如此神情?在我昏睡的半月,有人欺负你了吗?”
杨三摇头。
殷予怀轻柔一笑:“杨三,江南是不是很美?”
杨三点头,他的目光,直直看着殿下。
殷予怀又有些困倦了,他闭上眼,轻声说道:“杨三,江南如此美,你日后便留在江南吧...寻一个江南的娘子,安稳地度过一生。听说,江南的冬天,不怎么冷...”
杨三的手僵住,这不是他第一次听殿下谈起这个话题。
在幽州时,每当殿下快要“离开”时,便会对他说这样一番话。
只是,从前殿下希望他留在幽州,如今,殿下希望他留在江南。
杨三还来不及说话,殷予怀已经昏睡过去。他的手,还未伸出来,殷予怀已经倒在了床上,最后,那支伸出去的手,只能僵硬地帮殷予怀拉上被子。
杨三愣愣地看着,在他的面前,两条路,缓缓地展开。
他曾经在心中发过的誓,在这一刻,缓缓地碎裂。
*
等到过去一个半月的时候,殷予怀开始发现了不对。或者说,殷予怀早就发现了,但是,一直也不想追究。如今终于,愿意“追究”一下了。
殷予怀轻轻咳嗽着,翻阅中幽州那边传过来的消息。
杨三垂着眸,在一旁安静地守这,看着殷予怀发了许久的呆,小声问道:“殿下,怎么了吗?”
殷予怀转头,对着杨三,轻轻摇了摇头。他看着杨三,像是在看什么别的东西。
是许久之后,杨三才明白,那时的殿下,透过他,在看,“他”不能拥有的余生。
可此时的杨三,是不知道的。